第四篇(3)

“有时我路过巴黎,重新踏进我度过勤学的童年的那套房子,住几天或几小时。房子里冷冷清清,没有女人料理,椅子上胡乱扔着衣物。我端盏灯,逐个房间察看,但并不打开多年紧闭的百叶窗,也不拉开散发着樟脑味的窗帘。屋里空气混浊,有股霉味。唯有我的卧室收拾得可以住人。在最暗也最静的书房里,书架上和桌子上的书仍保持着从前的次序。我顺手拿一本,坐在灯前翻阅——虽然是白天——心中充满了幸福,忘掉了时间。有时,我掀开大钢琴,在记忆中搜索往昔弹奏过的曲子,但记起的只是残缺不全的片断。于是,为了不使自己伤感,便将琴重新盖上。翌日,我又离开巴黎,远走他乡。

“我的心天生充满爱,而这爱像液体洒向四面八方。我觉得没有任何一种快乐是属于我个人的,总是邀请每个偶然遇到的人来共享。如果我一人独享,那只能是孤傲作祟。

“有些人指责我自私,我则指责他们愚妄。我不想爱什么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但我热衷于友情、亲情和爱情。我把友情给了某个人,并不打算从另一个人那里再得到它,只是诚心诚意地奉献。我也不想独占任何人的肉体或心灵。我在这里像在大自然里一样流浪,任何地方都不停留。偏爱任何东西在我看来都是不公正的。我情愿永远属于大家,不把自己奉献给某个人。

“回忆每座城市时,我总要想起纵乐的情景。我在威尼斯参加过几次化装舞会,还在一条小船上尝到了爱的快乐。小船在中提琴和笛子的伴奏下前进,后面还跟着几条载满年轻女人和男人的小船。我们驶向丽多,准备去那里迎接黎明,但旭日东升之时,我们都疲劳地睡着了,因为音乐早已停止。我居然爱到了这种份上,被虚假的欢乐弄得筋疲力尽,醒来后直觉得头晕,才意识到那欢乐已经凋残。在其他一些港口,我与大船上的水手们一块上岸,走进昏暗的小巷,一边心里责备自己不该去体验那唯一的诱惑。而后,我在低级小酒店门口离开那些水手,回到安静的港口。夜间我回忆起那些小巷,仿佛还听见那里奇特而哀婉的喧哗。我更爱田野的宝藏。

“然而,二十五岁上,我意识到,或者说我相信自己终于成熟,该选择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了。发生这种变化的原因,倒不是由于我厌倦了游历,而是由于在游历中日益增强的自傲造成的苦恼。

“‘为什么?’我对其他人说,‘为什么你们对我谈论远行的事?我知道路旁的野花又开了,但它们现在等待的是你们。’蜜蜂只采一段时间蜜,然后就酿蜜了。我回到被遗弃的故居,收拾了家具上的杂物,用手中的积蓄——流浪期间我不得不节衣缩食,故此有一笔积蓄——添置了花瓶之类许多珍贵而易碎的小摆设,供珍藏的书籍,尤其是靠自己绘画方面的知识,以极低的价格买了一些画。在十五年间,我像守财奴一样攒钱,拼命致富。我勤奋学习,掌握了多种古典语言,因而能博览群书,同时会弹奏多种乐器。我没有一个小时不是花在富有成果的学习上,天天如此。我尤其专心于历史和生物学,也通晓各国文学。我广结友谊,我高尚的心灵和正统、高贵的出身使我踏实于友谊,把它看得比其他一切都重要,然而又不受其束缚。

“五十岁上,我看准时机,卖掉了一切。凭着我可靠的鉴赏力和对每样物品的知识,所有物品都卖出了高价,两天之内就得到了一大笔钱。我把这笔钱存入银行,以备长久开销。我把一切通通卖光了,不愿在这世界上保留任何个人的东西,包括往昔一星半点的回忆。

“我对经常陪我去田间散步的米尔蒂说:‘像今天这样的早晨,这雾,这朝阳,这清新的空气,还有你的生命的搏动,倘若你全身心地沉浸于它们之中,那么你一定会感到更惬意得多。可是,你的生命最美好的部分被幽禁,被你的妻子、孩子、书本和学业所占据,被他们从上帝手里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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