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们的爸爸刘少奇(17)

十七

1967年9月13日,就在我们被迫离家后的当天,妈妈也被关进了监狱。起初,爸爸并不知道这突然发生的一切。他仍然佝偻着身子,手扶着走廊的窗台,拖着打伤的腿,一步一步地蹭着,想看到自己的孩子们;又蹭到妈妈曾被关押的后院墙根,想听到里面的动静。然而,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每次都是失望地蹭回来。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寂静。一天夜里,家里连夜筑起一堵高墙,再也不许爸爸出门到后院墙根了。接着,几个战士又奉命来搜查爸爸的房间,并要他把皮带解下来。爸爸厉声抗议,话音未落,就被按倒在地,强行把皮带抽去。爸爸发火了,气得浑身打颤,半天爬不起来。

爸爸完全像囚犯一样!不,比囚犯还不如。

之后,迟群跑来,代表“中央”给爸爸的警卫战士训话:“你们×中队负责警卫的人里黑帮出得最多,刘少奇就在这儿。你们中毒最深,要肃清流毒。你们现在的任务已经根本变了,不是警卫,而是看管刘少奇。”他还恶狠狠地加了一句:“要好好地看管,不能留情。”原来爸爸身边的工作人员都被骂为“地道的保皇兵”,下了他们的枪,没收了证件。“看守”爸爸的战士,也加了双哨,层层监视,谁要是有一点“留情”,就要立即被批斗、关押或送回农村老家。这哪是在社会主义国家,在党中央的心脏——中南海?这里,林彪、“四人帮”制造了一片封建法西斯的恐怖!爸爸就是在这种非人的环境中,孤苦伶仃地挣扎着。他要坚持活下去,活到胜利的一天……

当知道妈妈和孩子们都已被迫离家,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之后,爸爸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再加上不给足够的安眠药,强迫改变生活习惯,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有时彻夜不眠。这种折磨使得爸爸成天神志恍惚,常常陷入沉思而忘掉一切。他的手臂曾在革命战争年代受过伤,经过扭打,如今又发作了,穿一件衣服往往需要一两个小时;到饭厅吃饭,短短的30米距离,竟要“走”上50分钟,甚至两个小时。前后跟着的看守战士谁也不敢上去扶一把。最后根本不能走动了,只能由工作人员把饭打来吃。工作人员去饭堂打饭,被人骂作“保皇兵”,因此也不肯每餐去打饭,只好打一次饭,吃几顿。爸爸满口只剩七颗残存的牙齿,嚼不动窝头、粗饭,又长期患有胃病,加上经常吃剩菜馊饭,常拉肚子,身体更虚弱了。手颤抖得不听使唤,饭送不到嘴里,弄得满脸满身都是。

这一切,使得爸爸身体愈来愈坏,经常生病。病得太厉害了,大夫护士也不敢好好看。每次看病前先开一阵批判斗争会,一边检查病情还得一边大骂:“中国的赫鲁晓夫!”有的用听诊器狠狠敲打,用注射器使劲乱捅。看病就跟上刑一样。有一次,爸爸实在忍受不了,抗议道:“你们给我看病是假,我的病你们越看越重。”接着,他们又把爸爸服用多年的维生素和治糖尿病的药D860也停了。

一个年近70岁的老人,怎么经受得起这种精神和肉体的折磨?爸爸的身体日益恶化,有时神志不清。可是,那些负责监视看守的人却说:“此人狡猾,不能排除有意这样做的可能。为严防意外,监护工作要相应采取一些措施。”

1968年仲夏的一个晚上,爸爸发起高烧。大夫来敷衍了一下就走了。第二天转成肺炎,引起多种并发症,随时有死的危险。上面得知后,立即派医护人员来抢救。为什么故意把爸爸折磨病了以后,又要抢救呢?当时中办的负责人对医护、工作人员说:“现在快要开刘少奇的会了,不能让他死了,要让他活着看到被开除出党,给九大留活靶子!”谁都知道,对像爸爸这样一个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了一辈子,经过几十年枪林弹雨、白色恐怖、出生入死的考验,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贫贱不移的共产党员,最大的摧残、最沉重的打击,莫过于“活着看到被开除出党”了。会诊医生提出离开监护环境住院治疗,被拒绝了;医生请求摘掉卧室内挂满的标语、口号,以使病人精神不受刺激,也被拒绝了。他们就是要让爸爸这样活受罪,活受折磨。这以后,爸爸虽然没有瘫痪,却再也无力起身活动,每天在严密的监视中躺在床上。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人给他换洗衣服,没有人扶他起床大小便。因为不活动,双腿的肌肉渐渐萎缩了。他的胳膊和腿由于常打针被扎烂了。护士记录上写着:“全身没有一条好血管。”

在室内刺眼的灯光下,爸爸呀,您可曾想到:您的妻子正被关押在阴暗、密闭的牢房里,直不起腰,毛发脱落,咯血,被林彪一伙判了死刑;您的长子刘允斌已惨死一年多了;长女刘爱琴被关在“牛棚”里,遭着毒打;次子刘允若在监狱里患着脊椎结核,被折磨得死去活来;19岁的平平被关进单人牢房;刚从监狱里出来的17岁的源源,正艰难地行走在雁北的漫天风沙中;年龄更小的亭亭独自承受着巨大的政治压力,苦苦争斗;您心爱的小小处处遭歧视,正忍受着痛苦和凌辱。

爸爸呀,您可曾想到多少老帅、中央委员、多少党的好干部,没有死在长征路上、抗日烽火里、解放战争中和白色恐怖下,却倒在这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倒在他们解放的土地上。又有多少无辜者惨死在“打倒一切”“全面内战”的血泊里。

祖国被一伙丑类践踏着。爸爸也许早有预料,早就为避免这一场浩劫斗争过:他反对搞极左、“残酷斗争、无情打击”那一套;他曾明确地反对“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个提法;他早就针对“一句等于一万句”的口号,提出“要以毛泽东思想的方法学习毛主席著作”;在大整“彭罗陆杨”时,爸爸刚出国访问回来,就说“难以置信”;爸爸主张实事求是,“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但是,没有真理又哪来的平等呢?爸爸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维护真理的人会遭到如此打击;也没有想到,真理会遭到如此歪曲和践踏,不仅没有平等,还如此野蛮。那些在国家困难时期“袖手旁观”的人,一等经济好转,人民吃几天饱饭,就跑出来争权夺利,篡党篡国,在党和人民中制造仇杀,把人民含辛茹苦建设起来的成果葬送得净尽。国家遭难,而“整人狂”们却青云直上,弹冠相庆。林彪、江青、康生、陈伯达一伙在前门宣称同“资本主义”恶魔作战,却从后花园里召回封建主义的亡灵顶礼膜拜,妄图倒转历史车轮,把中国推向黑暗的深渊。

爸爸面对着林彪、江青一伙篡夺党和国家的权力,残酷迫害党的各级干部、知识分子和广大人民群众的残酷现实,10月5日大哭了两次。他为革命奋斗了半个世纪,面对任何敌人、恐怖,面对任何流血、牺牲,面对任何委屈、误解,他从来没有大声痛哭过。今天,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什么力量也无法阻挡他失声痛哭!他哭得是那么伤心。他把对祖国、对民族、对党、对事业、对家庭、对自己的所有的情感,一个真正的人的全部情感,从这决开的心堤里喷涌出来……

紧接着,爸爸由于植物神经紊乱,引起不能下咽食物,只能靠鼻饲维持快要枯竭的生命。由于病痛和窒息的痛苦,他常常紧攥着拳头,或者伸出十指乱抓、乱撕,一旦抓住东西就死死不放。工作人员和医护人员看着他那种难受情景,实在不忍心,就把两个硬塑料瓶子让爸爸捏在手里,到爸爸死的时候,两个塑料瓶已经完全变形,攥成了两个小“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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