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是张一迪啊!

十九岁这年,卓燕到外地上大学。此前从未离过家,突然间身边再抓不到父母,这令她感到无助和彷徨,感觉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心里总是不踏实。开学之初,她无论如何无法适应这远离父母的校园生活,每天都坐在自己的小床上抽搭流泪,一面忆家乡思父母,一面觉得人生实在充满忧伤。

好在思忆的时光并不太久,后来她总算渐渐适应这群居生活。

同住者均是年纪仿佛的青春少女,半大丫头们聚在一起,每天唧唧喳喳都像有说不完的高兴事。

大家对彼此的家乡、曾经就读过的高中都充满无限好奇,总是没完没了的互相打听着,你的高中可有学习又好长相又帅的男生?你那时有没有偷偷喜欢过人家?那人是不是也同时偷偷喜欢着你?

每每说起这些,大家便会不约而同变得羞涩,一边嘻嘻笑,一边摆手连声称无。

这天午睡过后,卓燕同宿舍里另三个女孩展开会谈。大家说着说着,便从从前高中聊到现在的班级。

上铺路阳问向卓燕:“你觉得咱班男生,谁长得帅?”

卓燕很认真想了想,对她答:“你觉得咱班男生,有长得帅的?”

就着这话,路阳和临铺小余竟七扭八歪笑在一起。卓燕实在佩服她俩笑点之低。

笑过以后,小余想想说:“其实我觉得,班长江山还可以,蛮帅。”

卓燕听过这话,在一旁不胜唏嘘:“咱们宿舍小余同学很有前途啊!看吧,这刚哪到哪?才大一,离入社会还三四年呢,她就已经晓得要给当官的溜须啦!人才!人才呀!”

小余凶狠瞪她一眼,从桌上随意捡了本书,瞄准她怎么看怎么令人觉得气愤的脸,用力飞掷过去。

卓燕闪身躲过,拍拍胸口洋洋得意说:“还好小爷身手敏捷!”

她话音刚落,耳边响起一声刺耳哀嚎。

原来她倒是躲了过去,可巧坐在她身后的孙颖却倒了霉,无缘无故替她白挨了这一下。

彼时孙颖还在认真思考先前那问题。刚要说出想好的名字,只来得及讲出一个字,那本书便夹带凌厉风势出其不意地砸在她脸上。那名字立刻被她的惨叫割裂得支离破碎,“许——啊——坤还可以——喂你们砸我干嘛!小余你看准了再丢行不行!”

卓燕路阳和小余,几个女孩早已经在一旁笑倒成一团。

小余捂着肚子叫:“孙颖啊孙颖,原来你也是闷骚大军中的一元猛将呀!平时老说家里不让你大学时处对象,结果现在被砸了还念念不忘人家许坤呢,哈哈哈!”

孙颖瞪着小余,毫不留情地掀她老底,“你……我……小余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恋土木系那个因为会唱歌跳舞打篮球就特别愿意装冷扮酷的张一迪!”

听到这个骚包八卦,卓燕立刻来了兴致。她猛地扑把小余扑倒在床上压着她使劲盘问。小余却呲牙裂嘴的一直扯东扯西,说什么也不肯好好回答。

这时有人在楼下喊卓燕宿舍的房间号。

听到喊声,卓燕暂且放过小余,冲到窗边探着头向下望。

站在那里仰脖子喊的,是班长以及另外三个同班男生,他们来给女生送教材,门卫阿姨却挡门口不许他们进,无奈他们只好用这样的方式叫女生自己下楼来取书。

卓燕这时已同班长江山混得烂熟一气。

在此之前,别说班长,她和整个班级里任何一个男生都不熟悉。早前时光主要都被她利用在流泪望乡上,和同学沟通感情这件事,她根本还来不及做。也因此她留给男生们的最初印象据说竟是非常“文静”,甚至当初有好多男同学是这样说的:“全班女生,有一个算一个,就数卓燕最文静有气质,剩下的没一个稳当的!”

路阳回到宿舍跟大家学这话时,卓燕已经对姐妹们完全暴露了其真实面目。因此路阳对她极其嗤之以鼻,“咱们班的男生,眼神都长哪去了?怎么能把你看成大家闺秀呢?你明明就是个疯婆子啊!”

卓燕却一本正经对她说:“历史洪流中,多少先烈用鲜血和生命验证了同一件事——那就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阳阳,相信那些人说的话吧!勇敢些去面对自己的心!”

她说完以后,床上多了一个枕头。

路阳十分不能忍受的把自己枕头砸在她身上;砸完以后往回要,卓燕却不肯给。

她问路阳:“姑娘,我要是给你,你还拿它砸我吗?”

路阳答:“尽量不吧,你要是不恶心我的话,我就不砸。”

卓燕摇头,“那这个我保证不了。枕头还是不还你了,你今天就枕自己书包吧!”

下一秒她感觉到眼前猛地一黑,鼻端忽然一片窒息。

路阳把被子整个从上铺丢下来,砸在她头上……

那一晚,路阳很惨,她没枕头没被子,蹲在卓燕脚边一直苦苦哀求。

卓燕问她:“你觉得咱班男生的话说得对不对?”卓燕想,假如她肯答对,她一定立刻把她那点行李还回去。

路阳却面容扭曲,咬牙切齿不断运气,似在下着极大决心想要说服自己妥协,可无论如何却始终无法做到令自己点头。

最终她恨恨地说:“就让我这一宿冻死算了!”

后来这事从宿舍里流传出去,过程中说法渐渐变得走形——说是卓燕强行没收了路阳的枕头被子威逼她说自己文静有气质。

再后来卓燕的真面目终于曝露天下。此后大家会时不时就将这段子拿出来重温一遍,万分嗨皮的消遣奚落卓燕,无论之前已经讲过多少次都从不觉厌烦,每一次重新说起时总会收割到全新笑声。卓燕为此气结,一次又一次地捶着墙问:“你们的后半辈子,是不是就指着这一个笑话活了!”

男生们还给卓燕起了个绰号,他们叫她“卓文静”。

大家每天都文静妹文静妹的叫来叫去,从不喊她真名,日复一日下来,叫得导员甚至以为他们自动三班又来了一位新同学。

渐渐的,连系里的各科老师们也都开始知道系上有个叫“卓文静”的女生,而对“卓燕”这名,他们却竟然毫无印象。考试时总有监考老师会指着卓燕的姓名栏奇怪的问:“怎么是卓燕呢?卓文静,你把自己名字写错了吧?”

每当这个时候,卓燕总会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班长江山站在楼下,朝上边大声喊卓燕的名字——当然是假名。

“卓文静——下来!领书!”

卓燕住在六楼。趴在窗台上,她与江山遥遥对望,“班长,爬楼梯什么的,太不智能啦!不如我给你顺下去个筐吧,你把书放里边以后,我用绳给它拉上来,你看怎么样?”

隔着漫漫六层楼高度,卓燕觉得随着她的喊话,她似乎能看到江山君脸上浮现出不屑神色,“卓文静,我说你怎么就懒成这样?你还是不是女生?”

卓燕这小半辈子,最恨别人质疑她性别。上高中时,为了全力学习不耗散营养,她的头发一直很短,几乎就快剪成板寸。课间上厕所时,总有插班女生(卓燕的高中是当地重点,好多外地学生为了考大学都会中途转学到这里)会对她惊声尖叫:“啊啊啊!有男生耍流氓闯女厕所啊!!!”

每次听到这种呐喊,卓燕都会忍不住抓狂,一边使劲挺胸一边据理力争:“喂喂喂!拜托看清一些再喊!流氓什么流氓!我是女的、女的!你见过胸前长了两只凸起包包的爷们吗!?”

这样的误会一多,一些乱七八糟的玩笑也紧跟着出笼。大家开始质疑卓燕真身究竟是男是女,亦或干脆是人妖。

别人读高中都可以情窦初开偷偷早恋,卓燕却迟迟没能获得少女怀春的机会。平时说笑大家甚至会逗她,“卓燕你看你外形这么英武,我觉得其实你该找个‘女’朋友才对!”

美好青春豆蔻年华,守着可口俊秀的异性同桌,却迟迟不得早恋眷顾。那样美好的时光就此虚度,一去不返,从此卓燕对质疑她性别的人,通通有种恨之入骨的迁怒。

卓燕甩甩正蓄着的已经很长的一头乱发,对楼下江山君奸笑着吼:“江山啊江山,纸条啊纸条,吴双啊吴双!”

吴双是她老乡,邻系学土木。某日吴同学来找卓燕借书,不巧被江山看到,江君见人家女孩温柔秀美,不禁在心里生出邪念,写了婉转情书一封委托卓燕转交佳人。二人如今正处于半推半就的暧昧勾搭阶段。

江山声音陡然变了调,“卓文静你给我闭嘴!我掐死你!”

卓燕觉得此刻江山的脸一定红得如同猴腚腚。

最后在卓燕一片狂笑声中,江山含恨妥协,极不情愿将书放进从楼顶顺下来的竹筐里,分四趟被那可恶女孩拉上六楼去。

过程中这壮举竟吸引不少人驻足观看,唏嘘感叹。

江山觉得这种瞩目令他非常丢脸,一劲把面孔扭向别处。

卓燕不禁嘻嘻奸笑,嘲弄他欲盖弥彰。邻近两栋楼里住的大都是同一学院的学生,谁又能不认识谁?

卓燕热火朝天往楼上运着书,忽然听到楼有人问:“同学,我能问一下,你这竹筐是从哪弄来的吗?”

卓燕循声向下望。说话的是一个看起来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的男同学。

他正仰头等她回答。

卓燕气运丹田对他大声答:“这筐是买苹果时候带的!”

那男生表示疑惑,“怎么我买苹果的时候,给的都是纸箱,并不是筐?”

卓燕呵呵笑,一边笑一边告诉他:“那是因为你买的苹果太好了呗!你买的一定是富士——它卖得贵,所以包装好,用彩色的纸盒箱;可我买的是果光,小小酸酸的那种,便宜着呢,就随随便便给个破筐来装咯!”

那男生听后也跟着呵呵笑起来,仰着脖子对她喊了句:“谢谢你啊!”

等他走了,江山站在楼下,往筐里垒好最后一摞书后,抬起头恨声问卓燕:“你认识他?”

卓燕摇头答:“不认识啊!”

“不认识你也能唠得那么大声!”江山咬牙切齿。

卓燕不服气地吼他:“你废话!隔这么远,我不大声点,人家能听见啊!”

江山愤愤地“哼”了一声,“反正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没有不丢人的时候!”说完转身即走,仿佛再多耽搁一秒,会有人来要他的命一样。

卓燕对着他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无限深情地吐出一个字:“呸!”

收好苹果筐,从窗台上爬下来,一回头,卓燕几乎吓一跳。

小余正一副魂游天外的痴呆样子,怔怔地望向窗口。

卓燕小心地捅捅她,“喂,干嘛呢?大白天的思春了怎么?”

面对赤裸裸的调侃,小余居然点了下头,“文静,你知道刚才跟你说话那男生是谁吗?”

卓燕耸耸肩两手一摊,“你和江上肚子里有同一型号的蛔虫吧?怎么问的问题都大同小异呢!那男生是谁不是谁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上哪知道去!”

小余一下变得躁动起来,“你这混账!快给我住口!你简直是孤陋寡闻的呆头猪!那男生,他是张一迪、张一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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