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地下工作犹如潜于水中,一有机会总想上岸喘口气。这年春节,我们是回乡下去过的。我们是四个人:我、二哥、阿牛哥和罗叔叔。
罗叔叔出事了,感情出了问题,年轻的夫人离开了他,外面都认为是两人年纪相差太大的原因。其实不是的,是信仰的原因。她对共产党没有好感,以前罗叔叔一直对她瞒着自己的身份,后来不知怎么被她知道了,她接受不了。她没有这么高的政治觉悟,要求罗叔叔在她和信仰之间作选择,罗叔叔没有选择她,春节前两人正式分了手。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所以我们叫罗叔叔一起跟我们回乡下过年,他也高兴地答应了。作为父亲的老朋友,我们对罗叔叔本来就有一份很深的感情,现在他又是我们信仰的领路人、小组的领导,我们对他的感情更深了。就我个人而言,后来我心里一直把罗叔叔当做父亲看待的─虽然不是父亲,却胜似父亲。
我们到乡下的第二天是腊月二十八,正好是阿牛哥的生日。一大早,二哥在早饭桌上就嚷道:“今天我们要好好给阿牛过个生日,一个原因是,阿牛今天过的是24岁生日,24岁可是个大生日啊;再一个嘛,这半年来阿牛屡立功劳,为我们小组争了光,也为我们家添了彩。阿牛啊,听说你的事迹已经上了延安的报纸,毛主席都知道了,了不得啊!”我花了一个下午时间用玉米粉给阿牛哥做了一份特大的金黄色的蛋糕,二哥把擦枪油涂在火柴棍上,做了24支假蜡烛,让阿牛哥隆重地许了一个愿。我问他许了一个什么愿,罗叔叔让他别说。
“说了就不灵了。”
罗叔叔说。
“来年多杀鬼子。”
阿牛哥还是对我说了。
无酒不成席。我们找乡亲去买了一坛他们自制的番薯烧酒,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兴奋,互相敬来敬去,说出了好多平时不便说的话。比如我,就在这天晚上认了罗叔叔当干爹。罗叔叔说:“要做我女儿,要先敬酒,敬三杯。”
之前我已经喝了不少,加上这三杯,就醉了,失态了,哭个不停,一边哭一边把自己不幸被鬼子强暴的事也说了,完全失控了。第二天我当然很后悔,但从事后看说了其实也有好处,我和罗叔叔的感情更深了,我对他可以毫无保留地倾吐衷肠,他也更像父亲一样对待我了。以后,我在私下场合都叫罗叔叔为干爹,他也乐于我这么叫他。
年三十那天下午,我们一行四人进山给父母亲上坟,带去了很多吃的、用的。当天晚上,我们早早吃了年夜饭,因为二哥和阿牛哥执意要通宵陪父母守岁。我也想去,但天太冷了,他们怕我身体吃不消,不同意,让干爹在家里陪我。我们送他们进山,回来的路上,我和干爹说了好多知心话。回到家天已经很黑了,我们便各自回房间睡觉了。
可我睡不着。
我从窗户里看见,楼下干爹的房间里透出灯光,知道他也还没睡,便下楼去找他。刚下楼,我看见干爹提着马灯立在天井的廊道上迎接我,见了我,远远地说道:“我以为你已经睡了,突然听到楼板上有脚步声,以为是冯哥回来看我们了。”
我说:“干爹,你别吓我,我经常梦见他们还活着。”
干爹问:“你刚才做梦了?”我说:“没有,我睡不着。”
干爹说:“本来就还早着,才九点多钟,要是在城里,这会儿我们都还在忙活呢。”
我说:“干爹,和干妈分手一定让你很痛苦吧,你在想她吗?”干爹说:“不谈她,大过年的谈些开心事吧。”
我说:“我没有开心事。”
他说:“你这么年轻,要想得开,人在乱世里都有苦难的,你要学会往前看,不要被苦难压倒。”
我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