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甚至连家都没有。父母亲在他五岁前都死了,他自小在姑姑家长大,十五岁到上海闯世界,当过报童,拉过板车,在片厂打过杂。他当演员就是因为在片厂打杂,从演一个黄包车夫起的头,没想到他有这个天分,把这个车夫演活了,然后一演再演,一发不可收拾,最后演成了大明星。
我在上艺专前就知道他,看过他演的电影《秋水》、《四万万》,说实话,在听他的词朗诵前,我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人年轻时都爱慕虚荣,贪图人的长相,我觉得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吸引我。我甚至有点反感他,因为平时经常听同学们说他曾跟谁谁谁好过,现在又跟谁谁谁在好,感觉像是个被女人宠坏的谈情高手。第一个学期,我跟他一句话都没说,只在路上碰到过几次。那时他还没给我们上课,他教表演,要二年级才给我们上课。但他名气大得很,全校师生都以他为荣,路上遇到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会主动向他致敬,恭恭敬敬,或者一惊一乍的。我没理他,装做视而不见,几次都这样。他可能觉得奇怪吧,有一次主动招呼我,问我是哪个班的,我瞟了他一眼,一走了之,就是不理他!我就是这脾气,从小养成的,只要是让我心烦的人,哪怕是天皇老子都不理。我绝不跟人打肚皮官司,我烦谁一定要显摆出来。我妈因此说我是石头投胎的,不开窍,傻得很,到了社会上一定要吃苦头的。我妈没有改变我,最后是高宽改变了我,他说我这是大小姐的脾气,参加革命后是必须要克服的。
其实,高宽那时就是共产党员,但我们都不知道,因为是地下的嘛。放寒假了,有一天,在报社当总编的罗叔叔给了我一份请柬,说他们报社有个三周年庆典的联谊活动,让我去参加。这天天气很好,我想出去走走,就去了。活动在报社里举办,但罗叔叔的报社很穷,在城里租不起房子,只得把报社租在了闸北区。那地方离我们家很远,我路又不熟,迟到了。到的时候,正好遇到高宽上台表演节目-是词朗诵。朗诵的词是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更没有想到,他的朗诵竟然那么打动人。会场本是闹哄哄的,他朗诵完后却顿时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就静得鸦雀无声,以致仿佛可以听见他睫毛眨动、目光投向远处的声音。他的嗓音磁性十足、感情充沛,配合着自然得体的手势、步子,目光时而远放,时而收敛,声音时而高昂,时而低沉,错落有致,收放自如,真是十分具有感染力。
朗诵了原文后,他又把它译成白话文讲解了一遍。这下,他和台下观众越发进入了角色,《满江红》激扬的文字与他的激情融会贯通,把大伙的情绪都调动了起来,他诵一句,大家跟一句,现场顿时一派激情澎湃的景象。我被这一幕彻底感染了,也跟着大伙大声念,并且默默地流出了热泪。那泪水滚烫滚烫的,我感觉眼睛都被灼伤了。
人真是个怪物,以前我那么反感他,可就这么几分钟,他在我心里却完全变了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