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名姓冯,是上海滩上的航运大亨(以前叫漕帮主)冯八金的女儿。父亲原来的名字土得掉渣,叫八斤,当了老板后才改为八金。父亲是铁匠出身,体格强壮,又从小习过武,练了一身本事。作为上海滩上的一代漕帮主,我家曾经家大业大,而这一切都是靠父亲当初拼命打出来的。父亲有三个儿子,他们的名字都是龙啊虎啊马啊的,而给我取的却是一个轻飘飘的名字:点点。父亲给我取这么个名字大概是希望我永远生活在无忧无虑中,不要去闯江湖,不要有负担,不要吃苦受难。如果不来日本鬼子,我想父亲的愿望是一定能实现的。
但是,鬼子来了……
1937年8月13日晚上,我们全家人聚在餐厅吃晚饭,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爆破声,像天幕被炸开一样,整个城市上空都在抖。厨娘刚把菜端上来,就受到爆炸声惊吓,手里盘子打了斜,菜汤溢出来,洒在桌上,她连连向大家道歉。但接连而来的爆炸声掩盖了她的道歉声,我们都没听见,没跟她搭腔。厨娘觉得很无趣,无话找话地说:“这是什么声音啊?是不是打雷啊?”我们都知道,这不是雷声,这是炮弹的轰炸声。我们都不吭声,只有父亲,接着厨娘的话说:“打雷倒好了,就怕上海的天要变了。”
母亲因此责怪他说:“让你走你不走,天真要塌了,我看你怎么办,这么大一家子人。”
父亲说:“哼,妇人之见,仗还没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就要输。”
母亲说:“邻居都走了。”
父亲咳了声说:“你别拿人家来说事,我还没有老糊涂,不会埋汰你们的。”
母亲没敢再说话。
在家里,父亲是享有绝对权威的,只有小弟才敢顶撞他。我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大哥叫一龙,二哥叫二虎,小弟叫小驹-我们都叫他小马驹。小马驹三岁时上街玩,被一个浑蛋裹进大衣里绑走,要父亲拿两根金条去换人。那时父亲还没有后来那么发达,两根金条比他的命还值钱,他没有去要人,结果让人家发了狠,把小马驹的两只脚板剁了,丢在大街上。后来父亲发达了,金条多得要砌进墙壁里,可小马驹却永远只能像一条虫一样在地上爬。父亲觉得亏欠了他,所以对他宠爱有加。小马驹用两条残废的脚换来了在父亲面前的任性,家里只有他可以不视父亲的脸色行事。其次,就该是我了,因为我是独养女。外人都说我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父亲待我比谁都好。可我知道,父亲给我的特权只是可以在两位哥哥面前耍耍小姐脾气,要在他面前撒野,还得趁他高兴。
就是说,我还是要看父亲的脸色行事的。
比如这天晚上,我其实很想站在母亲一边告诉父亲,这场战争我们必定要输的。这不是说我不爱这个国家,我要诅咒她输,而是我要比父亲更了解这个国家和她的敌人-日本佬。父亲那时在上海滩上是无所不能的,包括那些在上海滩上混的日本佬-有些还是蛮有头面的,都对他恭敬有余,称兄喊大,常来找他办事,对他言听计从。他在南京政府里也有朋友,有的位高权重,消息灵通。也许是受了这些人的影响吧,父亲一直对这场战争的输赢抱有幻想。正因如此,在很多有钱有势的人相继离开上海出去躲避战事的时候,父亲却选择留下来。他多次对我们说:“天塌不下来,天塌下来也砸不到我八金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