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当天空披上暮霞的时候,富治带着文枝的余香回到打当,家里恰巧有访客,他们围坐在地炉旁与父亲和哥哥谈论着。来客是善次郎与忠助。
这对奇怪的组合让富治纳闷不解。
“怎么啦?”
“堪吉大叔他们还没回来!”
哥哥富雄神色凝重。
佐藤堪吉是打当最大的叉鬼队六之丞队的头领。打当共有四支叉鬼队,规模由大至小依序为:六之丞、伊之介、善之助、斋兵卫。每支叉鬼队各有其头领。叉鬼队的名称原则上是直接沿用猎户开山祖的堂号,不过并非所有叉鬼队的头领都可世袭继承。因为有些头领的儿子,根本不适合打猎,当上叉鬼亦猎技平平。因此若完全采用世袭,由平凡之辈担任头领的话,很可能导致全队打不到猎物。
当头领自行决定退休时,会将记载着叉鬼源起与戒律等不外传的秘密书卷,比如《山达根本之卷》或是《山达由来之事》猎手的流派分为“日光派”与“高野派”,与密宗及高山佛教有很强的关联。日光派以天台宗为本,传有《山达根本之卷》,高野派以真言宗为本,传有《山达由来之事》。头领于狩猎时必须携带这种书卷,作为猎手的守护物,这也是跨越藩界的许可证。,以及在山里使用的各种咒文,全部传授给在叉鬼队中猎术最佳,同时也最具人望者。这种传承绝不挟带任何私情,因为由谁来继承头领,攸关叉鬼队的生死存亡。
此外,叉鬼队并非外界所想象的那种保守固执的组织。极端地说,也可称之为因意气相投而组成的临时结盟。
在集体狩猎的时候,叉鬼队员都非常注重彼此的默契。若是没有绝佳的默契配合,便无法洞察先机觅得猎物。况且远途狩猎是趟漫长的旅程,又必须长达数月与同伴相处。如果与缺乏默契的伙伴同行,反倒容易因无谓的琐事而耗费精神,更严重的情况,甚至还可能因此意外丧命。这些都是以狩猎维生的叉鬼们,经过无数次错误摸索后换得的智慧。假若不这样因事制宜,绝对无法战胜野兽。
因而纵使同为打当的叉鬼,亦非总是集体行动,通常以叉鬼队为行动单位。一个月前富治他们才刚平安归乡的远途狩猎,即是最典型的案例。不过,像木压式陷阱那类压杀式的设陷捕猎,则比较接近个人狩猎。
其中仅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被称为春猎或是春山猎,亦即初春的出猎行动。这种需要配置赶猎手的围捕狩猎,所需人数最少七八名,规模较大的时候甚至多达二十余名。每支叉鬼队虽然也会在各自的猎场里围捕狩猎,但每年通常会举行一次大规模的围捕狩猎。
打当聚落也不例外。每逢野熊即将离开冬眠穴的时期,会先动员全聚落进行围捕狩猎。近年来,这种大型狩猎的总指挥均由六之丞队的堪吉负责;提到打当的头领,多半也是指堪吉。他深受众人信赖,可说是叉鬼中的叉鬼。如此受敬重的堪吉,自从带着年轻叉鬼去远途狩猎后,眼见春猎已近,却仍迟迟未归。
“托运的随身行李也还没送回来吗?”
富治才问完,忠助便点点头。忠助也是六之丞队的年轻叉鬼,但没有参加这次的远途狩猎,是因为他家在打当难得拥有自己的农田,他又是家里的长子。
“是啊,上个月只收到了炭捆,可是棉被还没到哩。为求慎重起见,俺今天还跑去鹰之巢车站查看,果真还没送到。”
忠助所说的炭捆与棉被,并非真有其物。在没有铁路的时代,远途叉鬼们身穿叉鬼装束,总是在尽量避开人们的注目下,翻越天寒地冻的群峰。当铁路开通之后,尽管旅程变得轻松许多,他们仍像往昔那样低调地前往猎场。他们在平地的时候,从不主动向当地人表明叉鬼的身份。假若被问及是否从事山林工作,也仅会颔首回应而已;如果又被追问是不是叉鬼,通常只会说自己是开枪的,要不就回答是山立或者山人。因为“叉鬼”这句山中用语,本来就不能向当地村民透露。
因此,多数乡下人应该不曾听过叉鬼这个名称。仔细想来,像卖药郎喜三郎这种背景特殊的外地人,初次见面时便问富治是不是叉鬼,难怪会引起富治的猜疑。
总之,他们是低调行旅的远途叉鬼,因此在搭乘铁路交通时,绝不会公然地将枪支随身带进车厢里,而是把枪支塞进成卷的棉被里,事先托运到目的地。此外,若在冬季时节,他们还可从狩猎地将新鲜的兽肉寄回家里。这时候,他们会从备妥的炭捆中抽掉木炭,置入肉块混充,再以炭捆的名义托运。
因此,忠助的意思是,堪吉他们虽然已将兽肉寄回来,但枪支仍未送回,又不知道他们几时要返回打当。
“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了吧?”
“凭老爹的本领应该不会出事,不过桦太即库页岛。那儿实在寒冷。也不捎信回来,难怪叫人担心啊。”
堪吉与其他南讨的叉鬼队不同,他每年均率领数名六之丞队的叉鬼,北征桦太或北海道。名义上是去有供应食宿的地方当砍伐工人,但若遇到气候不佳而接连数日无法伐木的时候,他们便召集真正的砍伐工担任赶猎手展开狩猎。
堪吉之所以远渡北方,是因为从他父亲那代开始,即搭西式帆船前往北海道的渡岛半岛狩猎。听说堪吉年轻时期,与父亲两人只带只狗便展开远途狩猎。
时代推移,明治三十七年爆发日俄战争,日本取得胜利以后,桦太的南半部成为日本的领土。紧接着青函渡轮航行于青森与函馆之间的定期船运。也航行至此,因而有日渐增多的砍伐工人借道北海道涌进桦太。愈来愈多的六之丞队年轻叉鬼们顺应这股潮流,跟随堪吉一同远渡北方极地,这回共有七人浩浩荡荡地远征桦太。
富治还不曾去过北海道和桦太。听说那里不常下大雪,但冰天雪地的环境很让人吃不消。在北方的猎场里,有被称为红熊的棕熊,据说比本岛的月牙熊来得巨大而凶猛。如有机会,富治真想与它比个高下。
忠助一面看着善次郎,一面说道:“如果要等到堪吉大叔回来,那就来不及打春猎啦!俺们已经跟伊之介组的成员说好,这次的春猎请善次郎大叔当头领。”
“那真是求之不得呀!”听到忠助这样说,富治忍不住探出身子说道。
在动员全村展开春猎的时候,通常都以六之丞队的叉鬼为轴心成员,传统上也由他们的射击手在猎场的关键据点负责射击。像富治这样的资浅叉鬼,在人数过多时,多半被分派为赶猎手。
不过,假若这回由善次郎担任头领,照理说应当由善之助队的成员担任狙击手,亦即守在山脊上射杀脱逃的野熊。由于父亲富左卫门误猎“全黑”已宣布退休,哥哥富雄虽然已经可以行走,但仍未完全康复。至于万吉,尽管他善于穿山走岭,但就射击技术而言,富治仍胜他一筹。
依此推论,富治认为自己势必会出任狙击手,也难怪富治雀跃不已。然而,善次郎似乎不像富治那样兴致勃勃。
“所以,理当请福太郎当总号令手才对。”
善次郎所说的福太郎是伊之介队的头领,意指是否该由打当规模居次的叉鬼队头领负责总指挥调度。尽管善次郎的谦逊性格于这番话中展露无遗,但此提议却让富治无法不吭气。
“老爹,您在说什么呀!这么说对福太郎大叔不好意思,可是俺觉得老爹比他更为合适。福太郎大叔也有此意,才命忠助来拜托您的。忠助,对吧?”
“是啊。福太郎大叔也说自己当副号令手就行啦。我说善次郎大叔,这回请您当总号令手吧,麻烦您啦!”
在大规模围捕狩猎的时候,多半需要两个号令手负责指挥赶猎手与射击手。副号令手位于涧泽下方发号最初指示,总号令手则一面观察被追赶而上的熊,一面下达最终指令。毫无疑问,总指挥手即为全体队员的头领。
“如何是好?”善次郎为难地看着富左卫门。
“俺已经收山不干叉鬼了,没资格插嘴。”父亲这番坚决毅然的回答,让富治很是难过。
善次郎之所以犹豫,必定是由于多年相知信任的伙伴无法共同出猎的缘故吧。至于父亲,其实也渴望参与春猎,但他压抑着没有显露出来。富治对自己竟然疏忽父亲的感受而羞愧万分,因为他满脑子只想着若事情进展顺利,或许可当上狙击手。暂且不论上述事情,倘若由六之丞队的成员担任主角富治倒没意见,但重要任务若被伊之介队的家伙们抢走,他实在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