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岁、两岁的羚羊,马毛的数量,山神啊,请赐给我战斗的力量,ABURAUNKENSOWAKA……”
善次郎把羚羊摆在地上,使羊头朝向北方,并将长柄小斧插在南侧的雪地上。他口中吟诵屠宰牲体的咒语声,徐徐地消逝在静谧的雪山深处。
这是所有叉鬼表情最祥和且静默伫立的时刻。
富治迄今仍清晰记得,当年才十四岁的他,在深山里听到头领在猎获熊或羚羊后吟诵的咒语时,莫名感动得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那是他首次参与春猎的往事。
只要是出生在猎户村落的少年们,几乎都毫无例外地在初次上山打猎之前,就努力锻炼自己成为卓越的叉鬼。例如在溪中捕鱼、巧设陷阱捕捉野兔,或是向兄长借来枪支试射雉鸟,等等。
虽然现在回想起来,那只不过是孩子自以为是的粗浅想法,但是每个少年的确都曾幻想着在首次狩猎中就立下奇功,让大人们对自己刮目相看,因此个个摩拳擦掌地企盼那天尽快到来。
然而,理想与现实总存在着巨大落差。富治在首次狩猎中,终于体会到这个平凡的道理。
那年,父亲与哥哥结束了远征外地的冬猎之旅,跟往常一样回来参加春季的猎熊行动。刚从四月中旬至五月上旬冬眠中苏醒的野熊,不但皮毛质地非常好,熊胆也分外肥大,那正是他们围捕狩猎的目标。
唯独有件事让富治难以释怀。猎熊的时候必须在猎寮住上几天,而入山前必须先举行清水净身仪式。虽说已进入四月,但在积雪仍深的山林里以水净身,简直就跟将整桶冰块从头顶倒下来无异。不仅如此,只要犯下山中各种戒律,例如,应该说山中用语时却脱口操家乡话、将打猎工具扛在肩上或者不慎将猎寮里地炉上方的锅钩钩尖朝向头领,等等,都必须再次净身才行。
每思及此,富治便沉重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绷紧神经祈祷自己别犯下任何错误。首次狩猎就在既期待又恐惧中终于来临了。
富治终日戒慎恐惧,不知何时会被下令冲水净身,等真到了这一天,他似乎又觉得自己可以平安度过。
吃完晚餐的时刻,年纪最轻的小叉鬼洗完锅瓢碗筷回到末座时,善次郎神情严肃地问他: “富治,你记不记得SANZOKUDAMARI是什么?”
——SANZOKUDAMARI ?
富治根本没听过这个词汇。他环顾四周,大伙儿全都与善次郎相同,表情严肃地点头。
富治心想,看来这是很重要的事情,胡乱猜错反倒更糟,于是战战兢兢地摇了摇头。结果,善次郎瞪着富治说道:“啥?不知道那个怎能当叉鬼哩?”
然后又补上一句:“要不要俺教你呀?”
富治这次拼命点头。
善次郎对他命令道:“那么,你脱下衣服去净身吧!给俺听好,俺没说起身之前,不准你进门。”
叉鬼必须绝对服从头领的命令。富治立刻像触电般地弹跳起来,三两下剥光身上的衣物,一把抄起水桶快速冲出屋外。空旷辽阔的天地之间只剩皎洁的月色。他光着脚板踏在雪地上时,浑身的毛孔瞬时收缩,全起了鸡皮疙瘩。
富治心想,为什么老哥在入山前不先教我“SANZOKUDAMARI”呢?尽管富治对哥哥富雄有满腔怨怼,还是遵照指示走至涧畔舀水冲淋,同时嘴里念着净身咒文:“面对大川需有征服大川之志,面对小河需有跨越小河之勇……”
富治真的以为自己会被冻死。因为流经雪堆的涧水冷得近乎尖利,用刺肌割手也不足以形容它的冻冷。他好不容易完成净身仪式,打着哆嗦回到猎寮敲门,里面却传出“还不行”的回应。在无计可施之下,富治只能以双手紧紧环抱住身躯,两脚在雪地上交替踏跳,持续等待着。但不管他再怎么等候,善次郎依然迟迟没同意让他进屋。富治的牙关打战个不停,怯懦地又问能否进屋?这次传出的同样是“还不行”的回答。
如此同样反复的问答之际,富治已逐渐失去神智。就在他已经冻得不知寒冷为何物,并深信自己会这样冻死,把月亮看成三轮月影的时候,屋里终于传出应允:“好了!你可以进来啦。”
富治意识模糊连滚带爬地进到屋里。善次郎对着他问道:“赤条条地站在外面,滋味如何?”
“快冻死啦……”富治含糊不清地用之前学会的山中用语说道。
善次郎与其他伙伴露出不怀好意的冷笑。
然而,善次郎接下来这句话,不禁让富治瞠目结舌。“没错,那就叫‘SANZOKUDAMA’!”
原来那根本不是别的,只是恶搞首次狩猎者的入行仪式罢了。
到了翌日的围捕狩猎,状况更为糟糕。富治这时才恍然大悟,之前还想借机立下功劳,着实犹如痴人说梦……
首次参与狩猎的时候,他理当只配担任赶猎手的角色。无论射击技术有多么精准,都必须担任过无数次的赶猎手,熟知群山地貌与涧泽位置,甚至要能够分析判断熊的动向,否则头领也不会让其担任射击手。富治对这种安排没有任何不满,但没有想到自己竟连赶猎手的职责也无法胜任。
在出猎之前,富治曾在脑海中隐约勾勒出自己担任追踪者的勇猛英姿——发出气势十足的吆喝声,把从隐身之处冲出来的大熊,毫厘不差地驱入射击手的射程里。事实上,他已经听老叉鬼们说过无数次,若不趁年轻时充实赶猎手的技巧,不但无法成为杰出的射击手,更不可能当上头领。
富治满怀勇气地加入围捕狩猎的阵容,想不到他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情况之前,狩猎便已圆满落幕了。
他从头至尾都没看见野熊的身影,听到号令手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开来,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富治已不晓得自己滑倒过多少次,浑身沾满了雪花与泥泞,最后甚至无法分辨身在何方。就在他自责甚深差点哭出来之际,与他原先判别截然不同的方向传出一声枪响后,旋即又传来担任射击手的父亲富左卫门的胜利呼声了。
果真富治是最后一个赶到猎获现场的,因为他之前都往错误的方向追熊去了。他们这些伙伴全围在那头超过六尺高的公熊旁边,等着他的到来。富治为自己什么忙都没帮上感到懊悔。善次郎却露出和煦的笑容对他说:“你首次狩猎就立下功劳呢!”
头领所站立的位置,可将猎场里的动静尽收眼底。善次郎应该早就看见富治完全追错方向,但他仍宽慰着这名小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