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约莫五天前,富治之所以心存忐忑地从村里出发,其实是因为身不由己的隐情。以往总是由五人组队的远途狩猎,也就是到外地打猎挣钱,今年却只能由三个人独撑大局了。
《大日本帝国宪法》颁布的翌年,亦即明治二十三年(公元1890年)深秋,秋田县北秋田郡荒濑村最偏远的打当聚落中,村民松桥富左卫门与阿照这对夫妻的小儿子诞生了。他们给这孩子取名为富治。
据说母亲要生他时,因胎位不正而难产,接生婆本已打算放弃小生命,唯求保住母体,没想到这时他竟凭自己的力量爬出了产道。他从小常听大人提起这段经过,但真实性如何令他莫衷一是。
这故事听起来像在称赞他拥有强韧的生命力,却也宛如暗示这世上有没有他这个人都无所谓。他就是怀着如此复杂的心境度过孩提时代的。
几年后,富治与在这个村里出生的多数男儿有着相同的宿命,长大后不自觉间就当上了叉鬼。不,他并非想当叉鬼,而是自然而然就成为叉鬼了。确切地说,他除了成为叉鬼之外,几乎没有其他选择。
米代川于能代流入日本海,其支流阿仁川的上游为比立内川与打当川,而打当川又是由群峰深处隐隐涌现的涧溪汇流而成,也就是说,打当聚落位于溪流的源头。这个小聚落的总户数虽仅二十来户,但叉鬼的总数却大于户数,它是个极为特殊的聚落。
若欲探求其成因为何,首要归咎于耕地不足。除了沿着涧畔的狭小平地之外,几乎没有土地可拓为水田。仅能将紧贴着山壁的偌小耕地辟为梯田,种植水稻或蔬果,甚或只能采用火耕农作。几乎没有哪户农家的收成,能供自家食用之外还有余粮。
在这样的情况下,明治政府公布的《地租改正条例》更给他们沉重的打击。这项条例表面上是让农民拥有土地所有权及享有土地买卖的自由,却造成阿仁地区各个村落变得更为贫困,更精确地说,这反而拉大了贫富的差距。由于没钱缴纳土地所有权的税金,村民们陆续被迫放弃几分薄地转为小佃农。事实上,富治家也没例外,曾在祖父手中购得的田地,传至他的父亲之前便已失去大半了。
通常在近代货币经济发展的年代,多数无法继续维生的村民便会日渐迁离,最终导致废村的命运。因此哪天打当聚落沦落到这种境地亦不足为奇。而拯救村民免受离乡背井之苦的,正是这连绵的山岳。很早以前,富饶的山林即为村民们提供各种资源,还培育出许多优秀的叉鬼。
这里在春天有紫萁与各类野菜,到了夏天有嘉鱼、樱花钩吻鲑和樱鳟等溪鱼,秋天则有舞菇等品种丰富的菇类。话说回来,对山中村落而言,这些都不是罕见的东西,充其量只算得上是村民用来果腹维生的来源之一。在打当聚落里,为居民们带来生存所必需的现金收入的,则是山林里那些飞禽走兽。
在夏季主要从事耕作的小佃农或是去当砍伐工的男人们,每逢初雪纷飞时节,便个个引颈企盼出发冬猎。每位村民都曾切身体验过,冬猎的结果将决定全家人翌年的家计。
叉鬼狩猎的动物种类很多,只要能够猎得到的什么都猎。举凡白鼬、野兔、鼯鼠、貂、貉、獾,连猴子也是猎物之一。尤其在富治的成长过程中,陆续发生中日甲午战争与日俄战争,军用毛皮的需求量大增,因而叉鬼们获取的兽皮便能带来重要的现金收入。
其中,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便是熊与羚羊。
就熊体而言,首推“熊胆”的卖价居冠。将熊的胆囊干燥后制成的熊胆,不只能治胃肠病,甚至可治产后的妇女病,等等,几乎是能医百病的万用仙药,自古即为珍贵的药材。所谓“熊胆一匁,金子一匁”匁是日本所用的质量单位,古时定十匁为一两,一千匁为一贯,故一匁等于375克。“匁”字的由来有两种说法,一说因为日本古时的一匁相当于中国的一钱,而“钱”在日语中与“泉”同音,因此日本人借用“泉”的草书写法创造了“匁”字。另一说因为“钱”在日本的简便计数写法为“文メ”,将此二字组合起来便成了“匁”字。即说明了熊胆的昂贵。假设若以米作为交换,则是一匁熊胆换二俵米。俵为捆包的单位,多用于米的计量,一俵米即为一袋米,约重60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