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燕天，脸上的怒火也已经消失殆尽了，而是低着头陷入沉思之中。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诸子百家，还没有完全地把他们的理论升到了顺我者冒，逆我者亡的宗教地步。他们在很多时候，还是具有强烈的研究探索精神，渴望找到更为有效的治国之道。
何盈目光扫视众人，在经过黎清时，又顿了顿，没有理会双目迷茫地看向自己的黎清，朗朗地说：“臣子的道德，可以看作一种操守，这个东西的作用不能夸大，但也不能小视。相对于赏罚来说，可以说它是一种‘柔术’：它提供道德上的制高点、归属感、敬畏感。而这些东西却是一个有为的明君统治臣下时，不可或小的一部分。
而作为君主自身，若是完全地抛弃这种道德指标，也会走向另一个极端，会让人心四崩五裂，进而江山不稳。
再说，对百姓只用法律来苛求，虽小事亦罚以恶刑，而从不稍恤人心。若逼得百姓走投无路之时，安知他们不奋起反抗？要知道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可覆舟。”
她说到这里，马上想到了秦始皇，他就是典型的依法家之理以治国，可又怎么样呢？当时虽然把百姓的铁器、青铜器全部收尽，可当陈胜吴广因为大雨等天灾耽误了行程，面临处死时，不是拿着竹竿也会奋起吗？一个完全通过强制手段来约束别人，却不讲通融，不按情理，同时对国君自身没有任何起码的道德限制的朝代，是不可能长久的。因为它不止忽视了臣下的忍受能力，更忽略了百姓的忍受能力。
她刚把这些想法说出来，下面就像炸了锅一样，纷纷地讨论起来。
“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可覆舟。”这样的类似的思想，儒家也提过，不过没有提得这么通透、浅显、明白。
现在连岛上的那几位大家，都是一脸的沉思，似乎根本就无心听她再说的样子。何盈索性也住了嘴，等他们回味一下再说。
这些人，个个都是玩弄政治的高手，其实在何盈说出道德也是术的理论时，他们就已经感觉到这话振聋发聩的力量了。法家的术是一味的玩弄权术，而如果真把礼也用上的话，那就是相当于为这权术的玩弄，立下一个游戏规则。而且，这规则的竖立者，还是各位做君王的人。
虽然法家风行才一百来年，用过法家的君主们，隐隐已经发现了其中不妥。因为它对于君主的智商，有相当高的要求。法家的术是建立在权势和手段之上，它不相信人性和道德，纯是一种干净的利用和玩弄。如果君主智力过人，倒也可以玩得风生水起。可是，万一过了几世，君主的后代不再那么聪明，或者不再那么有老练的政治智慧，而他要操纵的属下，又经过几代的积累，有了巨大的财富和影响力，更可怕的是要是他们团结成了一体，来个反操纵，那岂不是只有国家败亡的事？
这种隐忧，一直藏在许多人的心里，虽然没有说出来，却也感觉到了其中的不安和不稳定。现在经何盈一挑出来，众人才恍然大悟。况且，她简单的一句话，已经在众人面前，指出了一条道路。
至于何盈说到的百姓可能反抗的事，虽然给部分人敲了一个警钟，但对于更多的普通贵族而言，倒不怎么放在心上。对他们来说，百姓是贱民，还没有到需要重视的地步。
不过，她现在这个想法一提，倒让人以为她是专攻儒家的学者了。那儒家的掌门吴关，更是一连看了她好几眼，目光中充满了探询的意味。
强烈的刺激，沉重而一时难以理清的思绪，让那些学者和掌门，浑然不知时光的流逝。那些对治国之道不感兴趣的贵族和仕女们，则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何盈身上。
何盈本来就是一等一的人才，现在被这些心里有了敬意的人一看，更是觉得她直如琼枝玉树，说不出的风流动人。因此何盈只要一转头，就会对上几个秋波，她心里不由哭笑不得。
而在场的大人物，几乎都沉浸在何盈石破天惊的言词中，一时也没有人出来说什么话。何盈只好苦笑着站在船头，接受着众人或迷恋，或爱慕，或色迷的目光。
何盈转过头，看向周演他们，见几人都低着头在那里皱眉苦思，不由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这法家的治国之道，虽然目前六国中，只有二国使用，但实际上，那两国的强大，已经令其他几国为之侧目了。而在各国的年轻一代中，已经把法家的治国理论，当成了最完美最可行的理念。
如周国这样的国家，就算现在没有使用法家理论治国，却在绝大部分领导阶层中，已经信任了它的力量。所以何盈这一句话的作用，远超过她所想象之重。
连站在远处的三皇子，看向何盈的目光，也不由变得迷茫和敬畏起来。他看了一会儿，轻声说：“这何盈，看来真是不简单。她是大儒何非的女儿，可我看何非也未必有她这种见识。”
他目光深沉起来：“这样的女子，倒真是深不可测了。”
他说了几句，也没有听到回话。不由转头看向身侧。这一回头，才发现自己所信赖的几位手下，个个都在皱着眉头处于沉思当中，似乎没有一个人听到了自己的言词。
三皇子知道，这些人显然是陷入思绪当中。他倒也不恼，只是自失地一笑。转头看了一眼当风而立，如天人临风的何盈，不由心想：“也许，这位一个女子，已足堪为国母了。”
黎清对于治国大道，兴趣并不大。基本上，他是那种可以让国君相当放心的人。因为他的欲望不很强，身上还有着军人血战沙场，但求一快的血气。
虽然如此，何盈话中的力量，他还是感觉得到的。看到众人都因为她一句话沉思不已，黎清的双眼中，更添了迷茫。他一眨不眨地看向何盈，回想着与她相识的点点滴滴，几乎不敢相信，那个弱不禁风，似乎生死都在自己一句话中的弱女子，就是眼前这个先是击败段落，再说出这种惊世骇俗之言的人。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惶然起来，而这种惶然是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过的。
众人的注视，何盈自是可以感觉到的。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物说一句话。她想了想，便慢慢地退了回来。
站在周演身边，她静静地看着湖面，看着宫灯在水面上荡漾的影子，心里恍惚中有种迷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