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牲畜是一件大事,北高村的全村特意歇了半天工。村里的人们虽然不肯亲自动手杀牲畜,但吃肉的欲望却很强烈,早早地就都在家里刷锅烧水做好一切准备,然后端着盆或簸箩来到牲口棚等着分黑六。马杰看一看大灶上的水已经滚开起来,就将黑六从槽子上牵出来,拴到那片空地的木桩上。这时人群里就响起一片欷的声音。马杰朝人群里看一眼,就转身拎过那把铡刀。铡刀的锋刃已磨得雪亮。马杰为了应手,还特意在铁柄上缠了一些麻绳。他来到黑六面前,掏出一块黑布将它的两眼蒙起来。
但黑六用力一摇头,将黑布甩掉了。
马杰再蒙,又被它甩掉了。
然后,它慢慢回过头,睁大两眼看着马杰。
事后马杰对我说,你能相信吗,驴这种畜生竟然会笑。当时黑六的脸上皱了皱,眼角居然还出现了一些细碎的鱼尾纹。他说他看出来了,它的确是在笑,它是在冲着他微笑,他甚至还听到它的嘴里发出一阵嘿嘿的声音。马杰顿时有些心慌意乱,立刻举起铡刀就呼地砍下来。在此之前,马杰已在黑六的脖颈上看好了位置,他发现它稀疏的鬃毛间有一个不大的缺口,这缺口离头颅很近,而且恰好是脖颈最细的地方,他想如果把刀砍在这里,应该会省力一些。但是,由于他的刀举得过高,在挥下来时有些发飘,这就使落刀的位置发生了一点偏离,似乎靠上了一些。马杰感觉到了,这把铡刀的确磨得很快,因此尽管靠上,在落下的一瞬也几乎没遇到什么阻力,只听咔嚓一声,黑六的头颅就从脖子上齐刷刷地滚落下来。这颗头颅如同一只巨大的冬瓜,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出很远。直到它停下来,那只冲上的眼睛仍还皱着一些鱼尾纹,它睁得大大的,像在瞪着马杰,又像是瞪着马杰身后的人们。那个失去了头颅的身体并没有立刻倒下去,似乎沉默了一下,突然就有一股黏稠的血水从脖腔里直喷出来。这血水一直喷溅出很远,如同一团猩红的烟雾朝人群里落下去。
人们惊叫一声,立刻朝四处散开了。
失去了头颅的黑六似乎犹豫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
它迟疑着朝前走了两步,然后,才慢慢地瘫倒下去。
马杰没去管清洗黑六的内脏。只是将它的皮剥下来。
这是一张完整的驴皮,非常柔软,看上去栩栩如生。
马杰犯了一个错误。他不该在牲口棚里杀黑六。
在这个上午,马杰并没有注意到,从他用那口铡刀砍下黑六的头颅,直到在血泊里用牛角尖刀一点一点地将它的皮剥下来,始终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这就是黑七。其实马杰在事先已考虑到这个问题。他想,在杀黑六时不应该让其他牲畜看到这个血腥的场面。牲畜的身材虽然高大,心胸却很狭窄,胆量也很小,这样的场面会对它们的情绪产生严重影响,搞不好还有可能发生炸棚。炸棚是指由于某种突发的刺激,使牲畜们同时受到惊吓而狂躁起来,这种情况一旦发生是很难控制的,牲畜也会因为互相踩踏和撞击而受到伤害。但是,马杰将所有的牲畜都牵去了别的院子,却唯独忽略了拴在角落里的黑七。所以,黑七也就目睹了马杰砍杀黑六的整个过程。马杰直到拎着黑六那张血淋淋的驴皮朝牲口棚的外面走去时,才无意中发现了黑七。黑七正站在槽子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和他手里的那张驴皮,眼睛里似乎有些湿润,尾巴也像一根木棒直挺挺地撅起来。在此之前,马杰并没有注意过这头黑七。黑七的外形与黑六很相像,也是长耳朵长脸四肢短小,但阳具也很小,所以也就没有配种任务。其实严格讲,这种板凳驴是专供人骑的,并不适于田间劳作,因此黑七的主要工作只是拉车。但它的性格却与黑六不同,平时沉默寡言,因此也就很少引起人们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