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驴记/王松(3)

那时北高村的大牲畜除去马和骡子,只有两头驴,一头叫黑六,另一头叫黑七。马杰觉得这名字有些奇怪,就问胡子书记,黑六黑七是怎么回事。胡子书记告诉他,因为这两头驴的家庭出身都不好,往上追溯几代,它们的曾曾祖父曾是村里大地主高久财家豢养的,整天吃香喝辣,住的牲口棚里都砌了火墙,比咱贫下中农可舒坦多了。胡子书记说,据当年亲眼见过的人说,那是一头白嘴唇大鼻翅的板凳驴,长耳朵长脸小短腿,专门让高久财的小老婆骑着回娘家的,每次都是红樱铜铃紫缎鞍垫,走在街上很是气派。胡子书记忽然嘿嘿一笑,又说,这种驴自然不能算咱无产阶级,该划入“黑五类”,可“黑五类”是“地、富、反、坏、右”,没有驴,村里就给它排个第六,这一头叫黑六,那一头是它兄弟,就叫黑七。

马杰觉得有趣,从此就很注意这头黑六。

马杰很快发现,黑六和黑七的待遇并不一样。黑六虽然出身不好,却被分槽喂养,每天要吃精草细料,而且从不拉车,更不下田参加劳动。当然,黑六也有得天独厚的生理条件。马杰注意到,它竟然有着一根极为罕见的阳具。它的这根阳具硕大无比,尤其尿尿时,几乎可以垂落到地上。因此它唯一的工作也就是配种,专职为生产队里繁殖后代。据说也曾有贫下中农提出过质疑,说黑六毕竟是这样一种家庭出身,总让它繁殖后代,生产队的牲畜血统是否会受到影响。但黑六的品种也确实很好,它生出的后代从身形到骨架都很匀称,而且有着很强的体力和耐力,不仅可以拉车,也适合田间的各种劳作。但是,马杰对此却有着自己的看法。马杰认为,黑六不能只管配种。驴的发情周期每年只有一次,而每次的时间也并不是很长,如此一来,它不发情时也就无事可干。马杰认为这不仅不合理,也是一种资源浪费,生产队里总不能整天用好草好料供养着这样一条骄奢淫逸只会做爱的寄生虫。

于是,他当即决定,要让这个黑六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体力劳动。

马杰第一次是让黑六驾辕,准备去麦场拉一些干草。

一天下午,马杰特意从场上找来一辆很小的木板车。这种车其实是人畜两用,所以装载量很小,拉起来也并不费力。但在这个下午,黑六一被套上绳索立刻就警觉起来。它显然从没受过这样的待遇。当它明白了马杰是要让它驾辕拉车,立刻就像受了侮辱似的一边乱踢乱咬一边呜啊呜啊地拼命狂叫。马杰却不管这一套,不由分说就给它勒上了嚼子,然后用力向后拽着将它塞进车辕搭上扣襻套起来。但是,就在他转身去拿鞭子时,黑六突然将身体往后一蹲,又猛地向前一蹿就拉着这辆空车朝街上狂奔而去。马杰顿时慌了手脚,连忙上前追赶,一边还在它的后面狠狠甩出一个响鞭。马杰的这根鞭子与众不同。一般车把式的鞭子都很柔韧,鞭杆用几根竹枝拧结而成,鞭绳也是细而短,这样甩起响鞭不仅省力,也便于使用,更重要的是这种响鞭只具有威慑力,打到牲畜的身上却并不疼。马杰的鞭子则是向村里的拖拉机手要来几根机器上的废三角带,用上面拆下的胶皮绳编织而成,而且上粗下细,足足有八尺多长,木柄则是一截粗短的镰刀把,这样掂在手里就像是一根凶悍的霸王鞭,甩起来也震耳欲聋,几乎让所有的牲畜听了都心惊胆战。但这一次,黑六却对马杰的鞭声充耳不闻。它就那样拉着一辆空木板车叮叮哐哐地朝街里绝尘而去。那辆木板车原本只是用一些木条和竹片拼接而成,并不结实,被黑六这样拖着一跑很快就甩掉了两个轱辘。但黑六仍不肯停下来,还一边尥着蹶子拖着车架子在坑洼不平的街上狂奔。车架子很快就被颠得面目全非,街上到处是散落的木板和竹片,待胡子书记和生产大队长发现时,黑六身后拖的就只剩了两根光秃秃的车辕。北高村的生产大队长是一个很健壮的女人,姓高,叫高大莲,村里人都叫她大莲队长。据说这个大莲队长曾经担任过全公社的妇女突击队长,在农业学大寨大搞水利建设的工程中干出过许多成绩,因此很有些名气。在这个下午,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刚从外面开会回来,迎面正好看到从街上狂奔而来的黑六。大莲队长走上前去,吆喝一声就将黑六拦住了。这时马杰也拎着鞭子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过来。胡子书记看看黑六,又看了看马杰,皱起眉问,这是怎么回事?马杰并不回答,扑过来就抽了黑六一鞭子。黑六立刻疼得哆嗦了一下。大莲队长已经看明白了,于是对马杰说,你不该让它拉车,它的工作比拉车更重要。黑六似乎听懂了大莲队长的话,连忙将头扎进大莲队长的怀里,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胡子书记伸手拍了一下黑六,也说,我们对有“黑五类”成分的人还要给出路,让人家改造自己重新做人,更不要说黑六,它毕竟还是一头牲口!事后马杰对我说,当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头叫黑六的畜生竟然如此虚伪,甚至比人还要阴险。它听了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的话先是在他们面前温顺地垂下头,接着就又开始哆嗦起来,似乎是由于刚刚挨了鞭子疼痛难忍,后来这哆嗦竟还渐渐地变成了抽搐,好像痛苦得随时都要瘫倒下去。直到胡子书记当即宣布,扣掉马杰这一天的工分,并让他用软毛刷子为黑六刷洗一遍全身。它才好像好了一些。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