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又哗哗地下了起来,几个人既喜又忧。喜的是在大雨的间歇过了河;忧的是没有军毯、雨衣这些东西,接下来的路该怎么办。
“走吧!也许翻过前面的山就到了。”岳昆仑站起来,眼神坚定,他绝不会放弃。
五个人相互搀扶着走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爬上一个山头,眼前的一幕叫人绝望——雾气昭昭,雨幕接天,无数更高的山头耸立在前方。
风雨呼啸,五个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流下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难道自己真的要死在野人山?在清醒的状态中慢慢等待死亡的降临,这种感觉叫人崩溃。
李君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倒下。
“李姐——”郭小芳和林春同时惊呼。手摸上李君的额头,烫得吓人。
岳昆仑就地搭了一个窝棚,想等李君的病好一些再上路。
三天里李君一直在发烧,一会儿叫冷一会儿喊热,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李君似乎知道自己染了疟疾,清醒的时候不停地叫大家先走,别再管她;糊涂的时候就大喊大叫,疯子一样撕扯自己的衣服。剩下的几颗奎宁丸和一些药品在剃头佬的行军包里,早叫山洪冲得无影无踪。两个女人只是不停地给李君更换凉毛巾,寸步不离地守着,期盼奇迹的出现。
岳昆仑把采回来的草药捣成汁,慢慢滴进李君的嘴里。
过了十来分钟,李君幽幽转醒,睁眼看见四人,叹口气又闭上了,泪水自眼角滑落。
“李姐……”郭小芳和林春一人握着李君的一只手。
“你们怎么还没走……?我会拖累死你们的……”李君喃喃地怪责。
“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走!”郭小芳强忍着不哭出声音。
李君摇摇头:“我得的是疟疾,好不了了……疟疾会传染,我求求你们,别再管我了……”
“不——”林春扑到李君身上恸哭,“我们三个要走一起走,要死也死在一起!”
“你们这样,我死也不会心安的……你们一定要活着走出野人山,活着回到中国……”李君艰难地呼吸,“把我们的遭遇告诉国人,告诉他们……我们是为国捐躯,我们是爱国的青年……”
李君又陷入了昏迷,两个女人看着她的眼神空洞呆滞。
剃头佬扯扯岳昆仑的衣角,向门外使了个眼色。
岳昆仑跟着剃头佬走到一株芭蕉树下面,剃头佬问:“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就这样在这儿耗下去?”
“等她好点儿就走。”
“等她好点儿?”剃头佬眼瞪得溜圆,“到底是你傻还是我傻?她那病是好得了的?再陪着她咱们都得跟着一块儿死在这!”
“要走你走,我不会丢下谁。”岳昆仑转身走向林子,大家晚上吃的东西还没着落。
“你他娘的就是个港都!大港都——”剃头佬跟死了娘一样悲愤。
雨不知道何时停的,惨白的月光透过缝隙,在五个人身上洒出斑驳。
郭小芳推推林春:“睡了吗?”
“没有,睡不着。”
“月亮出来了……”
林春伸出手触摸月光,光斑在纤细的手指间滑动:“好久没看见月光了……”
“春……你后悔参军吗?”
“……不后悔。”
郭小芳幽幽叹一口气:“要是死在缅甸战场上就好了……”
“小芳……你要能走出去,给我父母捎个信,就说女儿不孝,不能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了,请他们原谅……”林春用力捂住嘴。
林春压抑的啜泣在胸腔里滚动,岳昆仑一直在听,剃头佬也一直在听。他们的眼眸在黑暗里亮着泪光,没有人能看见,但他们知道自己的无力和软弱。
“水……我要喝水……”李君呻吟着醒转。
郭小芳和林春忙拿了水壶过去。壶嘴凑到李君嘴边,嘴唇上满是细密的水泡,俩人的眼泪滴落在李君脸上。
李君昏昏沉沉地看着面前的俩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们是谁、自己身在何处。难过和悲怆一下溢满她的心胸,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你们怎么还没走?!”李君又气又急。
郭小芳抚摩着李君枯柴一样的手掌,哽着声说:“等你好了,我们一起走。”
“等我一起走?”李君一下坐起来,“你们是等我一起死啊!”
几人黯然无语。
李君心里明白,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他们是绝不会丢下她的。
沉默了一阵儿,李君说:“我想解手。”
郭小芳和林春搀着李君转到一个树丛后面,不放心离开。
“你们走远点儿,好了我喊你们。”李君说。
俩人走开了。李君分辨出山崖的方向,平静地捋一捋头发,回头望一眼郭小芳和林春的背影,望一眼东方的天空,轻轻地说:“永别了,我亲爱的战友,我亲爱的祖国……”
俩人不敢走得太远,在十几步外停住。林春犹疑着问:“李姐一个人会不会……”
郭小芳一惊,猛地转身,正看见李君踉踉跄跄地跑向山崖。
“李姐——”俩人哭喊着追赶,“你回来——”
“你们走吧!告诉国人!我们是为国而死——”李君纵身跃下了山崖,凄厉的叫声划破黑夜。
俩人趴上崖沿,眼看着李君直坠而下,被森黑的山谷吞没,渐远的惨叫声余音在耳。
两个女人就那样趴着,眼神呆滞空洞地望着李君消失的方向。岳昆仑和剃头佬在她们身后无声伫立。
野人山的莽莽群山在月光下显得美丽安宁,但它吞噬了多少中国远征军将士的生命,多少未尽的心愿,多少怨怼的灵魂,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异国的丛林,而且,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