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朴生活回忆录(2)

我很喜欢寻找杖杆,这是一件乐趣无穷的事情。因为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森林中穿梭。有的时候雪大,把树压弯了,我就以为找到杖杆了,喊来父亲,一鉴定居然还是棵正在生长的树,好不懊恼。而有的时候寻着寻着,突然听见一阵“笃笃笃”的声音,类似敲门声,寻声一望,原来是只羽翼鲜艳的啄木鸟,正顿着头吃藏在树缝中的肥美的虫子呢,啄木鸟看上去就像别在树上的一支花卡子。这时我就会联想起我带到山上的食物,不知它们在篝火下熟了几分?我喜欢用旧棉花裹上几个土豆,把它们带到山上,父亲总会在我们放置着手推车的营地上划拉一堆树枝,拢起一堆火,让我们能时常烤烤火。我们把土豆埋在火堆下,篝火尽了,土豆也就熟了,在寒风中吃这热气腾腾的烤土豆,滋味实在是美妙。啄木鸟一吃虫子,我就觉得口水要流出来了,不想再找杖杆了。我在寻找杖杆的时候,还不止一次遇见狼,但当时我是把它当狗看待的,因为它确实跟狗长得一样,只不过耳朵是竖着的。在我们小镇,大多人家的狗我都认得,所以一回到营地,我会告诉父亲我在深山里遇见了一条狼狗,我不认识它,它也不认识我,不知是谁家的。父亲就很慌张,他说没谁家会把狗领到这么远的山上,那也许是狼吧。他煞有介事地去那片雪地辨别留下来的足印,嘱咐我以后不许一个人走远,大约是怕狼把我给叼走了吧。我想狼在山中可吃的东西很多,它们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哪会有吃一个毛头小孩的胃口呢!

我最喜欢自己拉着爬犁上山拉烧柴。带上一把锯,不用走太远,就可以伐到水冬瓜。青色的水冬瓜很好伐,如果锯齿比较锋利的话,几分钟它就会扑倒在地。水冬瓜的枝条很脆,你不用斧子就可修剪。把锯转个身子,用锯背去砍枝条,刷刷刷的,那些枝条就像被剪掉的头发似的落在雪地上了。伐水冬瓜的声音非常好听,它不像松树,常常会因为身上漫溢的金色树脂粘了锯而发出喑哑的声音;水冬瓜和锯的关系如同琴弓与琴弦的关系,非常和谐,所以我最爱听这样的伐木声,跟流水声一样清亮。水冬瓜很好烧,但它燃烧的速度很快,所以挥发的热量不足,青睐它的人就少而又少。除了水冬瓜,我还喜欢伐碗口那么粗的白桦树,不过白桦树的枝条极有韧性,修剪起来比较费劲。我们喜欢把白桦树的皮剥下来,用它做引火的材料。当然,手巧的人还会用它做盐罐和烟盒。剥桦树皮的时候,手往往还能触着它身上漫溢着的汁液,那时我就会伸出舌头吮吸,天然的桦树汁清冽甘甜,喝了让人的精神顿时为之一爽。

冬日月光下的白桦林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壮美的景色了。有的时候拉烧柴回来得晚,而天又黑得早,当我们归家的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月光洒在白桦林和雪野上,焕发出幽蓝的光晕,好像月光在干净的雪地上静静地燃烧,是那么的和谐与安详。白桦树被月光映照得如此的光洁、透明,看上去就像一枝枝白色的蜡烛。能够把这蜡烛点燃的,就是月光了。也许鸟儿也喜欢这样的美景,所以白桦林的鸟鸣最稠密,我经过白桦林时,总要多看它几眼。在月夜的森林中,它就像一片宁静的湖水。

我曾因为给学校拉烧柴而冻伤了双脚。那时每个班级都有一个火炉,冬天的时候,值日生要充当烧炉工,提前一个小时赶到教室,把炉子生起来,等到八点钟同学来上课时,玻璃窗上的霜花就化了,教室也暖洋洋的了。火炉吞吃的柴火,也大都由学生们自行解决。劳动课时,班主任会带领学生上山拣烧柴。我大约那天穿的棉乌拉有些潮,又赶上天冷,把脚给冻了。回家后双脚肿胀,钻心地疼,下地走路都吃力。躺在滚烫的火炕上养着冻疮,听着窗外北风的呼啸声,看着父母一趟趟地进我的小屋嘘寒问暖的,心里觉得又委屈又幸福。那冻疮最后虽然好了,但落下了疤痕,而且一到雨季的时候,冻疮的创面就开始发痒,直到如今。好像它们也如我一样,仍然怀念着已逝的寒风和飞雪,仍然忆念着那已不复存在的伐木声。

暮色中的炊烟

炊烟是房屋升起的云朵,是劈柴化成的幽魂。它们经过了火光的历练,又钻过了一段漆黑的烟道后,一旦从烟囱中脱颖而出,就带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宁静、纯洁、轻盈、飘渺。无云的天气中,它们就是空中的云朵;而有云的日子,它们就是云的长裙下飘逸着的流苏。

那时煤还没有被广泛作为燃料,家家户户的火炉吞吃的,自然就是劈柴了。劈柴来源于树木,它汲取了天地万物的精华,因而燃烧后落下的灰烬是细腻的,分解出的烟也是不含杂质的,白得透明。

如果你在晚霞满天的时候来到山顶,俯瞰山下的小镇,可以看到一动一静两个情景,它们恰到好处地组合成了一幅画面:静的是一幢连着一幢的房屋,动的则是袅袅上升的炊烟。房屋是冷色调的,炊烟则是暖色调的。这一冷一暖,将小镇宁静平和的生活气氛完美地烘托出来了。

女人们喜欢在晚饭后串门,她们去谁家串门前,要习惯地看一眼这家烟囱冒出的炊烟,如果它格外地浓郁,说明人家的晚饭正忙在高潮,饭菜还没有上桌呢,就要晚一些过去;而如果那炊烟细若游丝、若有若无,说明饭已经吃完了,你这时过去,人家才有空儿聊天。炊烟无形中充当了密探的角色。

一般来说,早晨的炊烟比较疏朗,正午的隐隐约约,而黄昏的炊烟最为浓郁。人们最重视的是晚饭。但这只是针对春夏秋三季而言的。到了冬天,由于天气寒冷,灶房的火炉几乎没有停火的时候,家家的炊烟在任何时刻看上去都是蓬勃的。这时候,我会觉得火炉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烟鬼,它每时每刻都向外鼓着烟,它吞吃的那大量的劈柴,想必就是烟丝吧。

炊烟总是上升的,它的气息天空是最为熟悉的了。但也有的时候气压过于低,烟气下沉,炊烟徘徊在屋顶,我们就会嗅到一种草木灰的气息,有点微微的涩,涩中又有一股苦香,很耐人寻味。这缕涩中杂糅着苦香的气息,常让我忆起一个与炊烟有关的老女人的命运。

在北极村姥姥家居住的时候,我喜欢趴到东窗去望外面的风景。窗外是一片很大的菜园,种了很多的青菜和苞米。菜地的尽头,是一排歪歪斜斜的柞木栅栏,那里种着牵牛花。牵牛花开的时候,那面陈旧暗淡的栅栏就仿佛披挂了彩带,看上去喜气洋洋的。在木栅栏的另一侧,是另一户人家的菜地,她家种植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从东窗,还能看见她家的木刻楞房屋。

这座房屋的主人是个俄罗斯老太太,我们都叫她“老毛子”。她是斯大林时代避难过来的,早已加入了中国国籍。北极村与她的祖国,只是一江之隔。所以每天我从东窗看见的山峦,都是俄罗斯的。她嫁了个中国农民,是个马夫,生了两个儿子。她的丈夫死后,两个儿子相继结了婚,一个到外地去了,另一个仍留在北极村,不过不跟她住在一起。那个在北极村的儿子为她添了个孙子,叫秋生。秋生呆头呆脑的,他只知道像牛一样干活,见了人只是笑,不爱说话,就是偶尔跟人说话也是说不连贯。秋生不像他的父母很少登老毛子的门,他三天两头就来看望他的奶奶。秋生一来就是干活,挑着桶去水井,一担一担地挑水,把大缸小缸都盛满水;再抡起斧子劈柴火,将它们码到柴垛上;要不就是握着扫帚扫院子,将屋前屋后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所以我从东窗,常能看见秋生的影子。除了他,老毛子那里再没别人去了。

那时中苏关系比较紧张,苏联的巡逻机常常嗡嗡叫着低空盘旋,我方的巡逻艇也常在黑龙江上徘徊。不过两国的百姓却是友好的,我们到江边洗衣服或是捕鱼,如果看见界河那侧的江面上有小船驶过,而那船头又站着人的话,他们就会和我们招手,我们也会和他们招手。我那时最犯糊涂的一件事就是:为什么喝着同一江的水,享受着相同的空气,烧着同样的劈柴,他们说的却是另外一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而且长得也和我们不一样,鼻子那么大,头发那么黄,眼睛又那么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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