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石灰窑(7)

十二

从小到大到现在,我划分不清句子的成分,谁是主语、谓语、宾语;谁是地主、贫农;谁是知识分子、工人、农民;谁是有产阶级、无产阶级,谁是主人、仆人;谁是诗人、散文家、小说家。为什么要分得如此清楚?分清楚是为了别人,为了满足私欲,与句子和那件事无关,与人无关。

这些东西与我无关,只有“手闷”与我有关。

它是我上班的接触的第一个工具,必须戴着它去捡发热发红的石灰。“手闷”是名词,还是形容词、动词。

说它是形容词,没错,我的手很闷。

说它是动词,我的手在闷。

说它是名词,这是我的手闷。

我工作的手闷,只有一个大拇指,其余都成板状结构,由厚帆布与棉花做成。

戴着手闷夹住一块块没有煅烧好的石灰,抛出去,抛了一个星期,手套就会坏一个地儿:大拇指与板块之间。

在女同事面前,我们经常用两个手闷一拍,让打出来的石灰扑她一脸一身。把手闷按在她们背上印出一个手闷的样子来。

手闷是有模样的,一个大拇指突出来,其余四个手指与手掌完全相连。

十三

石灰窑有二台引风机、六台鼓风机、两台石灰窑、两个水泵,几乎都是双数,为什么?道理很简单,每个时候都有休息的,每个时候也有工作的,保证生产不停,机器如此,人也如此。我们石灰窑有四个班,每天三个班各上八小时,另一个班就休息,两天一换。

机器是工厂里的零件,我也一样,是工厂里的一个零件,一个活动的机械的零件。

石灰窑的工作,每天都是在重复着昨天的事情,这就是工业化时代。

我的零件的角色是班长,我与其余机器零件的区别是分工不同。班长零件的用途是:接班时看上个班的记录本→开鼓风机→休息一个小时→开振动机(工作半个小时)→停机器→开鼓风机→休息一个小时→开振动机(工作半个小时)→开鼓风机→休息→吃饭→开振动机工作半个小时→打扫卫生→下班。

我作为零件每天几乎就这样重复着。

我没想过要挣脱这零件的命运,到哪里都一样,都会成为一个零件。只是形状、形式、服务、工作不同而已。在工业化初期时代的今天,我们,人,无法逃离一个零件的命运。

人活着是为自己,许多人充分知道这一点。其实,我们没有做到,我们为别人活着。别人认为我生活舒适,我就生活舒适,别人认为我当了官,有钱有美女,我就有钱有美女。

不是这样。

今天,我在努力为自己活。当工厂里的一个零件,比在杂志社当编辑好,工厂里的零件只有八小时的时间被占,并且被占的只是表面。我可以在石灰窑读完一本又一本的书,想一些想入非非的事。在灰尘里写下一行又一行的诗,边工作边写。

工厂里的零件,为自己活着。这是在简单中简单地活着,没人来争夺你的位置,没人来嫉妒你,没人关注你。想说话时,可以与青、中、老年大哥大骂一通,大吵一架。一分钟后,又在一起说笑话。

有一半的时间,我会爬上十层楼的石灰窑窑顶,站在上面,可以看到铁合金厂区的三分之二。钢铁、浓烟、火光、灰尘、噪音,不会伤害我的心。

我是一枚健康的零件。

(《大家》200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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