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当我坐在灯光汇聚的主席台,面前的听众坐在半明半暗之中,他们的脸像沙滩上的鹅卵石,微微显露。发言前的紧张有时令我突然忘了讲话内容,或者,我像个电影中的人站在银幕里向外看,我开始不自觉地设计着自己的语气、表情和手势。我明显感到自己的做作,却无力矫正表演的成分。视线掠过,他们的脸还明显地镶嵌在暗下来的光线里。
为了保护即使是收音机这类的小电器,厂家也格外用了心思,机器外面包裹着一层塑料膜,上面是均匀分布的泡泡,按下去,空气挤爆薄膜,指端发出啪啪啪的破裂声。轮到我发言之前的这段余暇,正好够我完成一项心理任务。我双手握起,送到唇边,掩盖着我拇指的小动作。只有从意识里彻底消灭观众的存在,我的表演才能自如。所以,那些面孔被我的大拇指一一按下去,像气泡一样破灭。按到黑暗里,按到寂静里,按到黑暗与寂静的泥土里,按到不可测知的死亡里。
世界上其实只有一位真正意义的电影巨星,他的名字闪耀光环,他的形象在光线的编织中却不能我们被触摸和拥抱。他是黑暗中的父,有理由无视我们,有理由让我们生生死死地仰望和谛听。他轻轻的大拇指动作,就让坐在底下的人类不再干扰他的创作——上帝,原谅我对你的模仿。作为一个小配角,我向主角致敬,牢牢而拙劣地,追随他的风格。
S
夜晚是一座黑暗的大教堂,尽管拱形穹顶,挂着星空巨大的枝形吊灯。
来忏悔吧,用罪恶和上帝做上几笔走私交易,就不必经过法庭审判。
来祈祷吧,一再祈祷,希望上帝如回音般响应我们的要求。——但是,把上帝当做跟屁虫来差使,是不是一种渎神行为?
必信才能跟从。让我们信赖,如同信赖温暖在火里一样,相信拯救在欺骗里,天堂般辽阔的死亡里有幸福所在。
T
让我们和人民一起祈祷,祝福坏人拥有美好的睡眠,保佑他没有噩梦就无从惊醒,我们的祝福发自内心,甚至不发出声音。被他迫害的人就在无助中受难吧,被他害死的人可以白白死去,我们不再计较,只要,自己不成为下一个目标。如果可以,让我们在星光下蹑足,连夜出逃,如果孩子和财产不太重的话,我们愿意带上亲人的骨灰。
制裁恶我们另有办法,不必用枪。望着伶俐的羔羊,轻信的眼睛……不再祝福天下的羊健康快乐,我们诅咒它们有脓肿的腿,生虱的皮毛,病变的内脏……以此败坏掉狼的胃口。
U
童话是以行善的名义要挟强者,以可怕的报应结局对后者做出虚张声势的恐吓。好像羊是在说:如果你不同意我的主张,我就要采取行动,像你消灭我一样地消灭你。羊的长相平平,又衣着寒酸,它的样子和口气,不过是个素食动物里的家庭教师!低智商的羊啊,你以为婴儿时期的狼和你一样是喝奶的,你们就能在未来拥有同样的构造和权力吗?羊的头脑里,压根掌握不了复杂公式,使它们无法完成邪恶世界里的基础运算。
那么大的羊群,搭配一只狼就够了。一只狼,足够令整个羊群惊恐、奔跑,并在奔跑中赴死。所以,狼的力量似乎是一种更被尊重的力量。
V
秘密的珍贵常常不仅在于它本身的内容和价值,而是它的难于被分享。它如此隐蔽,是果实的核,是一个人不为所知的核心。
在别人不准备让你了解秘密的时候先知先觉,已经构成对秘密的侵犯。事实上,秘密是一个人最难处理的内心财产,将我们安慰,也令我们危险。或许,秘密是一个人最后捍卫的自由的伊甸园。
我们有必要舍本逐末地探入他人的迷宫吗?看到地上晃动的斑影,就应该明白,既有花朵又有阳光,才能投射下来这种微妙而明媚的浅灰色。
W
天堂里全是好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神生活在最单调的社会环境之中——因为周围,全是谨慎乏味的修女和圣徒。他们太习惯退让,为了他人方便,自己缩进最小的角落之中;他们太习惯牺牲,而在幸福之中,美德却再也派不上用场。
一种解决方法是,在好人之中划分等级,寻找下限,使他们成为相对的“坏人”,以使剩下的更好的人有施展个人价值的可能——要知道,天堂里连劳动的机会都没有了!好人如何塑造自己形象?劳动是唯一不需要对比就得到歌颂的举止。
另一种解决方法,能够解释劣迹斑斑的坏人仅凭一个弃恶从善的念头就能坐着直升电梯进入天堂的好运。他们,才是神秘的娱乐和宠物。神甚至等不及,让他们在人间就享受到作恶的奖赏。
X
即使是情人呢喃,他也充耳不闻,像荷叶上无声滚动的水珠,无声地落入池塘,它的存在被浩大的寂静吸收。
这是一种非凡的本领,保证内心不被打扰。耳道如同幽深的锁孔,聋——他的生理缺陷,使他等于销毁了所有的钥匙,所有的齿模。
或许这是对世界和自身的安全性建设。所罗门的瓶盖塞紧,一个被诅咒的魔鬼,就会遭到终生的囚禁。
Y
相对人的品德缺陷,衰老已经是一项最轻的惩罚。我们犯下太多的罪,准备犯的和来不及犯的罪行更是几何倍数地增长。多亏光阴流逝,让我们及时失去美貌和体能,恶棍才变成轮椅上皈依的教徒。匕首夹进《圣经》,像别致可人的书签,我们学到哪里,就把刀尖指到哪里。
因为进入天堂的机会,如同骆驼穿过针孔,所以我们一生,致力于把自己变得渺小。
Z
童年我不止一次仔细地观察蜻蜓:身体的金属光泽,翅膀上的叶脉形态……我贴近它膨胀的硬塑料质地的眼睛,发现里面藏着惊人的复数。那些黑点,密集,繁复,难以计数,透过半透明的凸透镜外膜,它们弥散虚玄的光亮。
后来我在夜晚的大海边倾听潮声。躺在温度凉下来的沙子上,繁星满天,将我惊扰。我发现无数星空,就是一只神的复眼,突然临近上方。
是的,如果神没有生着复眼,他如何照管,万千众生?
蜻蜓纵然生着复眼也难逃厄运,能被孩子捕获和杀害——我轻轻拧动,就旋下它的头颅。它不像它的创造者。岂止无法狩猎到皮毛,我们甚至不能目睹神的身影。他只是在夜夜黑暗中,流露出复眼中令人眩晕的光亮。
(《青年文学》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