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
A
我总是习惯性地设想豹子的饥饿。即使它的嘴边沾着野兔毛和未干的血迹,看到它扁塌的腹部微微起伏,还是让人心慌。
我喜欢豹子奔跑,身姿矫健,逝如闪电。在最激烈的捕猎过程里,最紧张的肌肉抻拉中,豹子却保持了一种奇怪的漂浮感,好像有些瞬间,它失去了体重,被空气托举。这不仅仅是从电影慢动作中得出的错觉,事实上,除了豹子,没有其他猎食者给我这种印象。动作的优美性似乎从它的追逐目的中解放出来,具有某种独立意义。也许,正是与猎物的这种游离,对自身体重的这种克服,反而奇异地加快了它的速度。豹子成为大地上最迅捷的动物。
我迷恋哲学中的感性表达,智慧中的任性成分,基于相似原因。
B
慢下来,更为缓慢地慢下来。速度在蜗牛与乌龟之间——慢,因为背负着重壳。只有与任何背负无关的慢,才与优雅有关。
快是青春的浮漂,最微小的涟漪也让它波动;而慢,比衰老更从容不迫。只有慢保持在轴心不位移,快才能使轮子飞转,无畏向前。能否更快受到能力的限制,而慢除此之外,还关乎智力。
慢,使热烈的颂词中肯,使死也变成可以期待和感恩的事。慢到孤立无援的静止,危险地贴近死亡的窄门,然后才能进入永生。
囚禁在马蹄表里的小脚——快有一种神经质。而慢,有暗蓝的心,生铁的味道。尽管解放通常由暴力带来,但暴力,指的是速效的强大。“慢”的确不像“快”那样善于许诺,践约或失信都完成于瞬息之间。然而只有慢,才能盛得住信仰;所谓背叛,就是对慢失去的那部分耐心。
液体流动得慢了,因为开始黏稠。固体之所以存在,秘密在于内部的慢。人慢下来,因为智慧进入他的身体。只有掌握足够的慢,一个人才能成为广场上被景仰与怀念的塑像。
C
情人节,花童满街追逐着结伴而行的青年男女。玫瑰,作为一个烂俗的比喻,它的表达单调,也因其平庸而应用广泛。买一束玫瑰献给女友,如同在电台点唱一曲情歌,破费不多,大大节省自己的力气和心思。
爱情天生与浪漫、激越、悲伤等戏剧因素相配,而我更喜欢观察它对现实的适应。两个人渐渐培养出生活在一起的习惯和耐心,当然也有演变成艰难决心的时候,太艰难了,最终就难以进行。清晨的镜子前面,对方每天都在发生向死亡靠拢的点滴变化,赘肉堆积,动作僵硬,曾经耳畔诱人的喘息成了腰酸背痛的呻吟……或许最动人的,是相伴一世的伴侣能在晚年对于对方依然怀有发现,怀有熟悉中的陌生,如同盲人抚触自己的身体。
必须承认,婚姻中存在某些惰性和习常,让人倦于折返,像旅游中已然开始的征途。执手到老的夫妻看待那些勇于离异的人,大概以为,他们对其他路径抱有了不妥当的好奇和猜测。
即使婚姻失败,我也不再像年少那么激进,以为无爱的婚姻接近罪恶。我愿意想象,爱情是以抽身离去的方式保持了完美,脱颖而出,它像花中的微蓝。
D
县招待所,房间弥漫着霉气,茶杯磕了盖儿,枕巾上有层可疑的黄色。我在水管漏水的厕所里遇见一只潮虫,它快速挪动数目繁多的脚,溜进砖缝,及时躲过同屋女孩的尖叫和踩踏的脚。
潮虫油腻腻的,驮着它的灰盖子和卑贱出身,在臭烘烘的下水道里成长,即使作为昆虫,住的也是贫民区,不像蝴蝶、蜻蜓有着精灵长相和浪漫主义花园。它脏,下贱,让人讨厌。
与之相反,最圣洁的形象是仙女。她们张开翅膀飞,羽毛上的那种白经得起千万次水洗。天堂里当然没有空气污染,神仙吞吐纯氧,云朵做成的道路无限柔软,不会伤到仙女精致的足踝。
我因此怀疑神并不关心我们,他们有洁癖,嫌我们脏。我无法想象一个清洁工样子的仙女,挥汗如雨,擦洗我们比马桶还脏的灵魂。
或者这样安全了,我们避免像潮虫一样,遭遇那只横空踩下来的脚。
E
花掉下来。我抬头,正看见它落在窗台的瞬间,声音很轻,如同少女临死前的气息。
花瓣没有残损,不像自然凋谢,像场意外。我用胶水把花重新固定到枝头,现在,它看起来欣欣向荣,似乎从未受到什么威胁。
如果花朵注定枯萎,为什么我还要花费心力制造它依然开放的假象?我想让它呈现勃勃生机的初衷正好彰显了业已发生的死亡事实。
这朵人工延续的花,用死向生致敬——它和用生向死致敬的祭献羔羊路途相反,终点接近。
F
理想是一个简称。对于常人来说,理想经常与职业选择重叠、混合,其间乐趣,主要来自于它所产生的利益和荣誉。某人立志,理想是要当“企业家”,理想的真正内容是:财富、地位、荣耀、支配权。
一个小孩,幼年理想是每天喝上一杯奶,后来他实现了;他后来的理想是养一头良种牛,随时可以拧开流溢乳汁的水龙头,后来他实现了;他后来的理想是开牧场,后来他实现了;他后来的理想是……理想只有被抵达才能成为被替换的物质,才能鉴别出它是不是真的为我们向往,值得一生追随。
我们尴尬发现:理想就像一个安全套,与欲望紧密衔接,没有特殊情况,一般派不上用场,一旦用上了,它的使命马上结束,需要更换一只新的。
G
黑罐子里盛着白牛奶。丑八怪怀里躺着俏新娘。
清水里游着病鱼。早班车上坐着退休的老者。
战争埋藏好机会。幸福将引爆罪恶的炸弹。
色情书封面烫了金字。小学教材里一再申明铁的纪律。
……荒谬,真是荒谬。可如果缺少这些荒谬的组合,我们活得该有多么乏味。如果这个世界纯净得有若幼女,还没有变坏,美好虽美好,但是,它尚未构成对成人的吸引。
H
世界辽阔,每个人只能触及到极为有限的局部。
不能“窥一斑见全豹”地推理出尚未亲见的剩余部分,那样,我们就无视真实世界的丰富和变化。对“一斑”几何倍数地放大,对个人经验自以为是地复制,显而易见,形成谬识。
相对上帝创造的无限奇迹,不能了解的我们何尝不是一种“盲人”?也许,“盲人摸象”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唯一途径。各自触摸和体会,然后相互传达,互为补益,集体智慧拼贴出“大象”的全貌。
其实,“全貌”也不过是一个想象中的值。狂妄者以为仅凭自己的几双眼睛、几双手,就足够认清和把握,他不知道,当大象的腰围远远超出多人的围合臂弯,当世界宽广得远非他们目力所及,所谓“覆盖”,只是一个展示想象力和愿望的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