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要去生孩子了,这对他们可真是大事。他们轻轻敲响了邻居的门,像是怕把别人吓着。王老师开了门却一下子没看到立在外边的半截儿和蜘蛛。做小买卖的那家是孩子,“卟嗵,卟嗵”跑过来开门,便尖声喊了起来,说半叔叔来了。
和邻居告了别,半截儿和蜘蛛出门了,这是他们多少年来第一次在白天双出双入,他们很少在白天出门。半截儿想开了,他要带蜘蛛吃一回好东西,买一些蜘蛛喜欢的东西。他们在白天出现在商店肯定是会引起轰动的,但半截儿想开了,也许就这么一回了。就这么一回。半截儿对蜘蛛说。让半截儿和蜘蛛感动的是他们和两家邻居告了别,两家邻居居然会送他们出来,还问了他们去哪家医院?王老师还奇怪半截儿怎么这么早就送蜘蛛去医院?不是说离产期还有三四天?半截儿就悄悄把话背着蜘蛛告诉了王老师,王老师是蹲下来和半截儿说的话,这就让半截儿特别地感动。半截儿其实是性情中人,只是,一个人既然只剩下了半截儿,好像就不会再引起人们的注意了,谁会注意他呢?王老师让半截儿放心,说蜘蛛一定能生出个漂亮健康的孩子,要相信老天有时候也是公平的。这话就更让半截儿激动了。半截儿和蜘蛛在头天晚上都擦了澡,蜘蛛给半截儿擦,半截儿用双手撑着身子一下子就稳稳进了那个很大的塑料盆,半截儿一旦进了盆里,好像是,人一下子就完美了,好像下半截儿其实还在,只不过是那半截儿在地下。蜘蛛给半截儿擦完澡,却说什么都不让半截儿给她擦,也不让半截儿看自己,她让半截儿出去,她从来都不让半截儿在明处看一下自己,她把自己关在里边自己给自己擦拭,慢慢慢慢擦自己那高高隆起的肚子,肚子上的皮现在给里边的孩子撑薄了,好像马上就要裂开了。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感觉着里边的动静,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她恐惧极了,她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蠢事,怎么会要孩子,她不敢想自己再生出一个小型的蜘蛛。哭是哭,她把自己还是从上到下擦拭干净了,用的时间并不长,等在外边的半截儿简直是急坏了,砰砰砰砰地敲门。半截儿突然变得执拗得了不得,他一定要带着蜘蛛去吃一回饭,再逛一回商店。这是早上九点多的事,蜘蛛拗不过半截儿,跟他出发了。他们这样的两个人,又能走多远呢,在春天的泥泞里。
对半截儿和蜘蛛来说,上街可是件大事。半截儿除了对自己钉鞋的那一片地方熟悉之外,对别的地方简直是一无所知。街上到处是泥泥水水,人行道上泥泥水水更多。这样的两个人,在街上古古怪怪地出现了,引来多少吃惊的目光。蜘蛛无论怎么说都太像只蜘蛛了。但两个人的衣服还很干净,虽然走在人行道上已经在衣服上溅了许多泥水。半截儿还是终于找到了那家加州牛肉面馆,他钉鞋子的时候听人们说到过这家牛肉面馆,就记住了。半截儿和蜘蛛上加州牛肉面馆的台阶时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还是进去了,但他们都无法坐到座位上去。他们的到来,让面馆里的年轻女服务员都吃了一惊并且也吓了一跳,之后,那些年轻的女服务员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半截儿和蜘蛛也早已习惯了这些。他们就坐在那里,服务员给他们找来两张凳子,他们就在那两张凳子上吃了面,香喷喷的牛肉面端上来,半截儿居然没有胃口,蜘蛛就更没有胃口。坐在其他座儿上的客人们简直是岂有此理,怎么说,也好像一时都没了胃口!都停了筷子,朝他们看,都弄不清这个女的怎么会是这么个样子?个子这么矮,肚子呢,怎么说,太让他们害怕了,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居然有那么大。许多客人甚至都有了呕吐的欲望,再也找不着他们如狼似虎的食欲。
半截儿和蜘蛛从来都没到过这种在他们看来实在是漂亮的地方,也害怕了,他们的那种害怕有些像是小孩儿,是慌乱加害羞,半截儿忽然想到的是自己十六岁以前的生活,那种感觉一下子就回来了,这让他忽然伤感得不得了。半截儿忽然觉得自己要是在澡盆里出现就好了,半截子泡在水里,半截儿的上半截儿身子可以说是很棒。让半截儿奇怪的是,他要回想十六岁以前的情形不闭上眼睛简直就办不到,一闭上眼睛,十六岁以前的情景就都在眼跟前,他就又和别人一样高,又能脸对脸说话,要是把眼睛睁开,半截儿就怎么也想不起以前的事。半截儿和以前的同学们的关系已经都很遥远了,怎么能不遥远呢?他这个样子,做什么都不方便。他也想给过去的熟人打个电话,告诉他们自己的女人要生孩子了,人和人可以在身体上不一样,但在心里肯定是一样的。半截儿多希望有人关心一下自己和蜘蛛,多希望有人来看看自己和蜘蛛。但一想蜘蛛是那样,自己又是这样,这种念头就会在他心底消失了,但实际也消失不掉,只是变成了一种痛苦和遥遥无期的期待,期待什么呢?半截儿总是期待自己是在做梦,期待着梦醒。
半截儿闭着眼睛,眼泪一点一点流了下来。要在一般的人,坐在这样的面馆里,会有一点点激动吗?那怎么会!但半截儿就是半截儿,十六岁前还是好好一个人,十六岁后呢,好像一下子,就与这个世界分开了,他的生活在一点一点缩小,小到只能看到自己和周围一点点的地方,小到只能与蜘蛛天天相对相守。忽然,为了生孩子的事,他和蜘蛛鼓起勇气来到加州牛肉面馆这样的大地方了。这种地方对他的刺激不能说小。更重要的问题是:蜘蛛就要生了。医生说的话其实在半截儿和蜘蛛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停回响的效果——绝对不能生、绝对不能生、绝对不能生、绝对不能生、绝对不能生、绝对不能生——!半截儿现在是有些后悔了,后悔要孩子。没人知道半截儿心里的那种后悔,后悔一旦说不出去便会在一个人的心里变成一种恐惧,有多恐惧?简直是无法言说,恐惧成一片黑暗。但这种恐惧在半截儿来说始终是模糊的,让这恐惧突然变得明朗起来是昨天夜里蜘蛛对他的一番嘱咐,蜘蛛告诉他家里还有八百块钱,放在厨房的一个广口大瓶子里,瓶子里伪装了一些豆子,那钱就藏在豆子里,还有什么?半截儿和蜘蛛还能有什么?还有就是蜘蛛告诉半截儿她给他织了一件又长又厚的毛衣,压在铺下。还有呢,就是还有一双可以让十个指头露在外边的厚毛线手套,也在铺下压着。还有呢,让半截儿心里发酸,就是蜘蛛还给半截儿的母亲打了一件线背心。好像是,这种嘱咐是一种告别仪式。
半截儿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孤单,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孤单,蜘蛛也是那么孤单,当然也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但自己的孤单加上蜘蛛的孤单还好一些,总算是有个伴儿,如果蜘蛛,他轻轻摸了一下蜘蛛,如果蜘蛛不在了呢?半截儿把手轻轻轻轻搭在蜘蛛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蜘蛛现在只能仰面朝天睡觉,再累也只能这样。半截儿轻轻轻轻地把手放在蜘蛛的肚子上,他怕把她惊醒,却想不到蜘蛛突然长长出了一口气:你还没睡着?蜘蛛说话了。半截儿却没答话,他让自己装出睡着的样子,只不过是在睡梦中不经意把手搭了过去。蜘蛛呢,怎么能不明白半截儿是失眠了,半截儿因为没有下身,他每侧一下身子都是困难的,从矮矮的床上下地,或从地下上矮矮的床,半截儿都是用双手把全身撑起来行动。半截儿愉快的时候可以给蜘蛛表演一下,那就是用有力的双手把半个身子撑起来在床上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地晃荡,越晃荡越快,越晃荡越快,快得让蜘蛛眼花缭乱心花怒放,像是在看体育表演。半截儿也是用这种方法和蜘蛛做爱,那简直是一种打击,快乐的打击。所以,半截儿的胳膊就特别的有力,特别的粗壮。黑暗中,蜘蛛的手轻轻放在了半截儿的脸上,蜘蛛说,我知道你还没睡着,你睡不着就说说话,你说说话就会睡着了。说什么呢?半截儿想不出自己要说什么,好像是,他什么话都对蜘蛛说过了,但是呢,突然,半截儿想起来了,有一件事他还没告诉过蜘蛛,怎么说,他有那么点害羞,不好意思把那话告诉蜘蛛,那是半截儿的秘密,半截儿的秘密就是他最爱闻各种各样鞋子里散发出来的味道。半截儿失去的最最重要的部位就是腿和脚,人的怪癖往往就是这么产生的,那既是一种刻骨的痛楚,也是一种刻骨的羡慕。钉鞋的时候,要是在夏天,恰好呢,顾客又是光脚,半截儿就总是爱偷偷看人家的那双脚,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有时候,他会把送来修的鞋子放在鼻子下闻了又闻。那味道对半截儿而言是诱人的。半截儿把这话对蜘蛛说了。停了停,半截儿摸摸蜘蛛,再摇摇她:我都说了,你会不会笑话我?半截儿在暗里说。
蜘蛛在暗中静静的,她的手,慢慢慢慢抚在了半截儿的脸上。
半截儿忽然不睡了,用双手把自己撑起来,开了灯。
半截儿要给蜘蛛表演了,半截儿赤裸着,他睡觉从来都是这样,他没有办法穿短裤,或者,他顶多穿一件长一点的衬衣遮遮下边,半截儿没地方可以让自己穿短裤,他赤裸着。
半截儿在床上表演了起来,用双手把自己撑了起来,开始一前一后,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地晃荡,半截儿越晃荡越快,越晃荡越快,一边晃一边用手撑着在床上转圈儿,一连转了好几圈儿,然后猛地停下来,这回更让蜘蛛吃惊了,半截儿忽然用一只手把自己的半截儿身体支撑起来,支撑了一会儿,又换了另一只手,被支撑起来的半截儿身体朝一边慢慢跷起来。
啊呀,啊呀,啊呀。蜘蛛张大了嘴惊叫起来。
半截儿还能给蜘蛛表演什么呢?
半截儿和蜘蛛终于出现在医院里了,是下午。吃过加州牛肉面,半截儿又带蜘蛛去买了一条纱巾。半截儿和蜘蛛出现在医院里的时候,蜘蛛的脖子上就围了一条鲜艳的纱巾,纱巾的颜色是红色的,半截儿听人们说过,红色是能让人逢凶化吉的,半截儿这么一说,蜘蛛就同意了。他们是在地摊儿上买的纱巾。时间已经不早了,已经是下午了。医院毕竟是人道的,妇产科在一楼,所以,从医院大门那条斜面的道上半截儿和蜘蛛很容易就进了医院。医院的气氛和特有的味道忽然让半截儿又回到恐惧中去。恐惧从来都是与孤独并行的,蜘蛛看到半截儿脸上的汗了,不是累出的汗,而是恐惧,把汗液从他的体内驱赶了出来。半截儿好像是累坏了,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出气,他觉得自己的胸口憋得厉害,像是马上就要爆裂了。你没事吧?蜘蛛问半截儿。蜘蛛也满脸是汗,她走得更困难,一摇一摇,一摇一摇,远远看像是在走廊里爬。因为是下午,医院走廊里人不是很多,但还是有人停了下来,吃惊地注视半截儿和蜘蛛,这一辈子,他们也许再也见不到这样的一对儿。
是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把半截儿和蜘蛛带到了蜘蛛的病房。开门的一刹那,半截儿和蜘蛛都吃了一惊,把头都往后猛地一背,像被棍子击了一下。但他们还是爬一样急匆匆地进去了,然后,双双立在病房的地上了。半截儿和蜘蛛都努力,再努力,把脸往后背,往后背,他们不但看清了站在病房里那些人的鞋子和裤子,也马上看到了那些人的下巴和脸。忽然呢,半截儿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啊啊啊啊”的声音,好像有谁一下子扼住了他的喉咙,但人们马上明白过来这就是半截儿的哭声。半截儿只有半截儿,他站不起来,他能做到的只是把头努力往后背,再往后背,他看清了站在面前的那几个人,哭声也更加怕人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半截儿的哭声简直是怕人,压抑而又无法压抑得住。
半截儿和蜘蛛,怎么说,几乎是同时看到了站在那里的邻居和街道办事处左主任,他们已经在病房里等了很久了,他们都已经等急了,他们焦急得团团转,他们以为半截儿和蜘蛛出了什么事,这样的两个人,在这样的季节里,遍地都是泥泞,该有多么地不易!他们都开始自己责备自己了,他们都准备出去找了。
外面又开始落雪了,是那种零零星星的雪,还没落到地上就已经化成了雨。这时有个年轻大夫从外面急匆匆地进来,问:“人呢,听说来了?人在什么地方?”
(《人民文学》200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