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一叫,“黑家伙”还不知道这几个字已是它自己的名字了,见上等兵一直是对着自己叫,就明白了。但它还是不大习惯这个名字,对上等兵不停地“黑家伙”、“黑家伙”的呼叫显得很迟钝,总是在上等兵叫过几遍之后才略有反应。但随着这呼叫次数的增多,它也无可奈何,就认可了自己叫“黑家伙”。
上等兵每天赶上“黑家伙”要到山下去驮四趟水,上午两趟,下午两趟,一次是驮两桶水,一天共八桶水,其中四桶水给伙房,另外三桶给一、二、三班,还有一桶给连部。一般上午驮的第一趟水先给伙房做饭,第二趟给一班和二班各一桶,供大家洗漱,下午的第一趟还是给伙房,第二趟给三班和连部各一桶。这样就形成了套路,慢慢地,“黑家伙”就熟悉了,每天的第几趟水驮回来要给哪里,“黑家伙”会主动走到哪里,绝不会错,倒叫上等兵省了不少事。
有一天,上等兵晚上睡觉时肚子受了凉,拉稀,上午驮第二次水回来的路上,他憋不住了,没有来得及喊声“黑家伙”站下等他,就到山沟里去解决问题了。待他解决完了,回到路上一看,“黑家伙”没有接到叫它停的命令,已经走出好远,转过几个山腰了。他赶紧去追,一直追到连队,“黑家伙”已经把两桶水分别驮到一班和二班的门口,兵们都把水倒下了,“黑家伙”正等着上等兵给它取下挑子,吃午饭呢。
司务长正焦急地等在院子里,以为上等兵出了什么事,还想着带人去找呢。
上等兵冲到“黑家伙”跟前。“黑家伙”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扑闪着大眼睛看着上等兵,等着上等兵给它不高兴的表情。上等兵不但没有骂它,反而伸出手细细抚着它的背,表扬它真行。“黑家伙”冲天叫了几声,它的兴奋感染得大家都和它一块儿高兴起来。
有了第一次,上等兵就给炊事班打招呼,决定让驴自己独自驮水回连。他在河边装上水后,对“黑家伙”说声你自己回去吧。“黑家伙”就自己上山了。上等兵第一次让“黑家伙”独自上路的时候,还有点不大放心,悄悄地跟在“黑家伙”的后面,走了好几里路。弯弯曲曲的山路上,“黑家伙”不受路两旁的任何干扰,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干扰“黑家伙”的东西。上等兵就立着,看“黑家伙”独自离去。上等兵远远地看着,发现“黑家伙”稳健的身影,竟是这山中唯一的动点。在上等兵的眼中,这唯一的动点,一下子使四周沉寂的山峰山谷多了些让人感动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动,上等兵却又说不出来。上等兵就那样看着“黑家伙”一步一步走远,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视野里没有了“黑家伙”的影子了,上等兵才一下子感到心里有点空落,四面八方涌来的寂寞把他从那种无名的感动中揪了出来。他抖抖身子,寂寞原来已在刹那间浸淫到了他的全身。上等兵这才明白,原来“黑家伙”已在他的心中占了一大块位置。在平日的相处中,他倒没有太大的在意,而一旦“黑家伙”离开了他,哪怕像现在这样短短的离开,他的失落感便像春日里的种子一样迅速钻出土来。上等兵望眼欲穿地盼着山道上“黑家伙”身影的出现。
过了一个多小时,果然“黑家伙”不负他望,又驮着空挑子下山来到了河边。上等兵高兴极了,扑上去竟亲了“黑家伙”一口,当场表扬了“黑家伙”的勇敢,并把自己在河边等“黑家伙”时割的青草奖赏给它。嫩嫩的青草一根一根卷进“黑家伙”的嘴中,“黑家伙”吃着,还不停地甩着尾巴,表示着它的高兴。
上等兵托人从石头城里买了一个铃铛回来,拴到“黑家伙”的脖子上。铃铛声清脆悦耳,陪伴着“黑家伙”行走在寂静的山道上。“黑家伙”喜欢这铃铛声,它常常在离上等兵越来越近的时候,步子也就越来越快,美妙的铃铛声也就越加地响亮,远远地就传到在盖孜河边等候着他的上等兵耳朵里。到了山上,负重的“黑家伙”脖子上的铃铛声也可以早早地让连队的人意识到“黑家伙”回来了。上等兵每天在河边只负责装水,装完水,他就很亲热地拍拍“黑家伙”的脖子,说一声“黑家伙”,路上不要贪玩。“黑家伙”用它那湿湿的眼睛看一看上等兵,再低低叫唤几声,转身便又向连队走。上等兵再不用每趟都跟着“黑家伙”来回走了。
为了打发“黑家伙”不在身边的这段空闲时间,上等兵带上了课本,送走“黑家伙”后,便坐在河边看看书,复习功课。上等兵的心里一直做着考军校的梦呢。复习累了,他会背着手,悠闲地在草地上散散步,呼吸着盖孜河边纤尘不染的新鲜空气,感受远离尘世、天地合一的空旷感觉。在这里,人世间的痛苦与欢乐,幸福与失落,功利与欲望,都像是溶进了大自然中,被人看得那样淡薄。连“黑家伙”也一样,本来充满了对抗的情绪,却慢慢地变得充满了灵性和善意。想到“黑家伙”,上等兵心里又忍不住漫过一阵留恋。他知道,只要他一考上军校,他就会和“黑家伙”分开,可他又不能为了“黑家伙”而放弃自己的理想。上等兵想着自己不管能不能考上军校,他迟早都得和“黑家伙”分开,这是注定的,心里好一阵难受,就扔开书本,拼命给“黑家伙”割青草,他想把“黑家伙”一个冬天甚至几个冬天要吃的草都割下、晒干、预备好,那样,“黑家伙”就不会忘记他,他也不会在分离的日子里倍感难受。
在铃铛的响声中,又过了一年。这年夏天,已晋升为下士的上等兵考取了军校。接到通知书的那天,连长对上等兵说,你考上了军校,还得感谢“黑家伙”呢,是它给你提供了复习功课的时间,你才能考出好成绩高中的。
上等兵激动地点着头说,我是得感谢“黑家伙”。他这样说时,心里一阵难过,为这早早到来的他和“黑家伙”的分手,几天都觉得心里沉甸甸的。离开高原去军校的那一段日子里,他一直坚持和“黑家伙”驮水驮到了他离开连队的前一天。他还给“黑家伙”割了一大堆青草。
走的那天,上等兵叫“黑家伙”驮着自己的行李下山,“黑家伙”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一路上走得很慢,慢得使刚接上驮水工作的新兵有点着急了,几次想动手赶它,都被上等兵制止了。半上午时才到了盖孜河边,上等兵给“黑家伙”背上的挑子里最后一次装上水,对它交代一番后,看着它往山上走去,直到“黑家伙”走出很远。等他恋恋不舍地背着行李要走时,突然听到熟悉的铃声由远及近急促而来。他猛然转过身,向山路望去,“黑家伙”正以他平时不曾见过的速度向他飞奔而来,纷乱的铃铛声大片大片地摔落在地,“黑家伙”又把它们踏得粉碎。上等兵被铃声惊扰着,心却不由自主地一颤,眼睛就被一种液体模糊了。模糊中,他发现,奔跑着的“黑家伙”是这凝固的群山中唯一的动点。
(《天涯》200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