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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期里的郑凡在一家外语培训学校、一家中学生精英培训学校和一家公务员考前培训班代课,每晚都有课,双休日是全天上课,每周二十六节课的工作量,是中学正式老师的两倍。想到拼一周能拼来三百多块钱,郑凡心中的那种以苦为乐、以累为荣的豪情油然而起。只是晚上回到出租屋往床上一躺时,他才发觉自己的身子像是被拆散了的一堆零件,根本拼不出一个活人来。韦丽等到半夜才等回了郑凡,睡觉的时候就暗示性地扳了扳他的肩,可郑凡生硬地说了一句:“我太累了!”话没说完,人竟睡着了。韦丽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图像乱晃的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爱情电视剧,剧中男女主人公恩爱地在草地上毫无顾忌地嘴对嘴啃了起来,韦丽一按遥控器,屏幕上那对快活男女就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韦丽在蜂窝煤炉里熬好了稀饭,吃饭的时候,韦丽不无嘲讽地奚落着郑凡:“你现在一个月兼职挣一千二百多,刚好够‘百安居’去年到今年涨一平方米的钱,假如我们要买一个七十多平方米的房子的话,你得拼死拼活地白干上七年。郑凡,你知道吗,自从我们拿证后,我就没进过一次网吧,也没看过一次电影。”郑凡将碗里的稀饭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我也一样,”他竭力掩饰着内心的重创,“韦丽,我是没本事,可我一直在努力,等买了房子,办了体面的婚礼,我会给你买一部电脑,让你坐在家里上网,房间里还要装上空调,上网累了,我就陪你去看电影。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然而,这一天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到年底的时候,“百安居”三期的房价又涨了,六千四一平方,降价的传言最终破灭。郑凡和韦丽的九万多块钱,眼下只够六十多平方米的首付了。韦丽说:“我们再借一些钱,赶紧买一套七十平方的房子,不然到明年,只能买五十平方了。”
神经钻入死胡同的郑凡顽固地作出自己最愚蠢的判断:“不买。我就不信,房价能不降,这么低的收入,偷也偷不到那么多钱。”韦丽急了:“你凭什么说房价一定要降?上次要是买了,这会儿都赚了。”
为了坚定自己毫无道理的降价判断,后来郑凡悄悄地给黄杉打了一个电话:“你说中国的房价已经没有上涨的空间,可为什么又涨了呢?”黄杉在电话里说:“中国特色就是房价看起来不会涨了,但它偏偏还要涨。我在阿联酋呢,回国我们再聊这事吧!”挂了。郑凡一时没了主意,他交会刊的时候问悦悦房价会不会下跌,悦悦说:“我是卖房子的,房价即使要跌,我也得说要涨,这不,‘维也纳森林’已经涨到一万三了。”
坐飞机的人都知道,明知飞机不会掉下去,但每次起飞前空姐都要演示怎么戴氧气罩怎么从紧急出口逃生,郑凡买房跟坐飞机有点类似,郑凡在四处咨询和跑遍了K城新建楼盘后,内心里已经觉得降价很渺茫,可他还是抱着一丝飞机失事般的概率妄想,期待着降价。他决定不买的理由居然是,为什么我能买九十平方米房子的钱,不到两年就只能买六十几平方米了?他不甘心。
可韦丽已经失去了耐心:“你以后不要再喊我去看房子了,我不想去售楼中心做一名游客,那里不是旅游目的地。”
郑凡无言以对,他望着屋内的墙壁发呆。墙上那幅“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标语已经陈旧,且落满了灰尘。
这一年年底的时候,郑凡在冬天的风里出没,破旧的自行车总是在半路上掉链,没心思上链条时,他就推着车一个人在寒夜里踽踽独行。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就像夜色里的一粒灰尘,存在与消失对这个夜晚来说毫无意义。想到这,一股悲凉的感觉袭上心头,他想去找舒怀聊聊,可舒怀自从和悦悦分手后,人变得更加颓废和没落,经常抱着酒瓶进入梦乡。正如韦丽所说的那样,舒怀是有房子,那不过是一口活棺材而已。
郑凡想不通的时候,就通过拼命干活来转移心里的不安和惶恐。赵恒请郑凡喝过两次酒,他就又接下了江淮文化传播公司的活。赵恒让他参与江淮小姐选美大赛的组织策划工作,还有明年夏天全省青年歌手大奖赛筹备工作。赵恒说:“韦丽要是再反对你过来兼职,就干脆把她休掉,今明两年我们都泡在美女堆里,随便挑一个也比收银员强。”郑凡说:“韦丽跟我受了那么多苦,哪能随随便便说换就换了。”
郑凡回来后跟韦丽说现在帮江淮传播公司干策划,再也不用编写小广告传单了,他说想多挣一些钱,哪怕房价只降一毛,马上就买。韦丽对郑凡提房子的事已不再感兴趣,她觉得这是一个唯利是图、目光短浅、好占小便宜、缺少大局观的男人,简直就是一个读过书的农民。虽然对郑凡很失望,但她还是不愿过度伤害郑凡,于是就不冷不热地说:“你是家里的男人,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晚上,郑凡想讨好韦丽,就在被窝里轻轻地扳韦丽的腰,韦丽脊梁对着郑凡,轻轻地说:“冷,被窝里漏风。”扫兴的郑凡看着屋里永远也关不严的窗子,凛冽的寒风正乘虚而入,钉在窗子上的塑料布哗哗作响。
郑凡给父亲打电话说春节回不去了,单位里要加班,其实是赵恒的公司里要加班,春节期间要在几个社区搞“汽车进万家”促销宣传活动。赵恒说春节六天加班费给郑凡一千二百,郑凡想着回家过年最少要花一千二,这样一反一复就是两千四,郑凡满口答应。
腊月初十那天,庄邻周天保和儿子来K城找到郑凡,周天保说女儿到广东卖淫后,气得肝疼,最近扛不住了,想请郑凡帮他找一家医院看病。郑凡毫不犹豫地就带着周天保父子去了市第一人民医院,他想自己没能帮人家在省里和中央打上招呼救出女儿,帮着找医院看病还是能做到的。赵恒很仗义,说他小舅子在市一院,一个电话过去,郑凡没费周折就把周天保安排住进了医院,三天后,周天保儿子哭着给郑凡打来电话:“郑哥,不好了,我爸要死了!”
郑凡赶到医院,赵恒小舅子告诉郑凡,周天保查出来是肝癌,必须立即动手术,时间一点不能拖了,郑凡问要多少钱,赵恒小舅子说,先交两万五千块钱做手术,郑凡问周天保带了多少钱过来,周天保说:“总共带了五千块钱,我不想开刀,死掉算了。”周天保说自己死掉就像说日本鬼子死掉一样,异常平静。郑凡却急了:“四叔,你怎么能这样说话?生命只有一次,哪能轻易放弃的?”周天保说:“家里没钱了,家里的猪和鸡都卖了,这些年找二丫,积蓄全花光了。”郑凡对赵恒小舅子说:“你赶紧安排手术,我回去拿钱!”说着转身就跑了。
等到郑凡从银行取出两万块钱交到医院后,郑凡这才想起没跟韦丽打一声招呼,他有些后悔自己操之过急,因为周天保家是无论如何也还不起这笔钱的,可一切都来不及了,周天保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室外的走廊里飘满了药味,窗外的阳光也像被药水浸泡过一样,冷而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