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梁君忽然说她看见了胡峰。戴隐把房门关上,问她,你真的看见他了,你确定是他吗?梁君说,我能在哪里看到他?我连公馆的院子也没出过,我不敢确定是他,我觉得像他。戴隐打断她问,你还没回答你是在哪里看到的他。梁君说,在公馆的门房。我看到他了,他没看到我,他在和门房说话,他的样子就像一个茶房。戴隐说,是他。梁君说,他来上海干什么,他怎么当了茶房呢?戴隐沉思着说,不知道。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梁君忽然流泪了。戴隐知道梁君想的是什么,他想是把话说出的时候了,他说,君,你不要难过,我知道你的心,我想你也该知道我的心。梁君说,以前我知道,现在我却不知道了。戴隐替她拭泪,说,君,我有话要对你说。梁君说,我就知道你有话要说,你也不必为难。戴隐知道她还在误会之中,急切地说,君,你知道胡峰来上海干什么?梁君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戴隐说,来杀我。梁君一惊,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她抖着嘴唇说,他为什么要杀你?戴隐说,在他的心中,我是个renegade。梁君说,你怎么是renegade?戴隐说,我承认我是个renegade,自那一次你来警察局,我俩走出警察局,我就是一个renegade了。梁君说,你不是。戴隐说,在你心中我不是,在他心中我是。现在不要说是不是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搬出去,实行和你的同居吗?就是因为胡峰,我觉得胡峰是跟着你来上海的。梁君说,怎么会?戴隐说,是暗中跟着你来的上海。还记得码头那一枪吧?那一枪就是冲着我来的,幸亏那一天的大雾。我猜这些日子,胡峰一直在寻找机会,当茶房也是他为了寻找机会。如果我和你搬出去实行同居,我们住不起像家里这样的大房子,也不会有门房替我们盘查陌生人,家里也不会有汽车接送我,我每天都要步行去圣约翰,那样,我就时时处在枪口之下。梁君扑进戴隐怀里,又流了眼泪,梁君万没想到戴隐竟是这样命悬一线,竟是这样每时都面对着枪口。戴隐说,你明白我为什么不搬出去了吧?梁君说,那我们怎么办?戴隐说,逃。梁君说,逃去哪里?戴隐说,逃到让胡峰找不到的地方。梁君抖得不成样子,她说,那我们赶紧走吧。戴隐说,不行。梁君说,为什么?戴隐说,没有钱,我拖了这么长时间,就是因为钱,你也知道,我父亲虽然是银行家,我个人却是没有钱的。在上海我是用不到钱的,可是逃出去就得用钱了。我正在暗中筹钱。梁君说,什么时候能筹到啊?戴隐说,不能等了,你把衣服收拾好。梁君点点头。
戴隐和顾家小姐订婚的事情已经进入公馆的议程,订婚之后就是结婚,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戴公馆那几日显得喜气洋洋。那几天夫人和先生对梁君反而显得越发热络。是啊,戴隐的大事已经定妥,何必对一个借住公馆的小女子那么刻薄呢?戴家是有教养的,不要说一个密斯梁,几个密斯梁也不在话下。
那天夫人和顾家女孩从霞飞路的永合首饰店回来,门房把一封信交给夫人。夫人和顾家女孩是去首饰店订购订婚钻戒,顺便还看了结婚的戒指。兴冲冲的夫人打开信一看,莫名其妙地说,这种事何必留封信?又对顾小姐说,这下可好了,那个密斯梁总算搬出去了。顾小姐却是有些狐疑,把信拿过来,信上写道:母亲,我陪密斯梁去圣约翰考试,大概要几天,密斯梁考中就要搬出去了。——易儿上。
然而三天后那个密斯梁没有回公馆,戴隐也不回公馆。银行家夫妇先还不以为意,以为儿子是帮忙密斯梁。又过了三天,戴隐仍没有回公馆。银行家终于感到了蹊跷。自从戴隐回到上海,一向是不在外留宿的,这马上就要一个礼拜了,戴隐竟是踪影不见。银行家打发人找遍了圣约翰,仍是不见戴隐的影子,熟悉的同学告诉说,他们也差不多一个礼拜不见戴隐了。
戴公馆炸了锅。
这两人一定是私奔了,那封信不过是缓兵之计。但是面对这样的事,经见颇多的银行家也无计可施。夫人欲登报寻人,让先生制止了,银行家说,想也不要想,我们这种人家又不是什么封建家庭,登报寻人,怕是全上海都要笑掉大牙。他成心要做这种事,你登报也没有用处。现在的事情是如何安抚顾家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