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海上晴好到上海却下了大雾,引渡的拖轮像蜗牛一样牵着邮轮靠在了黄埔港。看到岸上飘舞的万国旗,年轻人止不住又拢起眉峰,此时他的眼神是凌厉的,像鹰鹫一样凌厉。他快步挤下邮轮,穿过接船的人们之后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把自己藏在一个视角很好的地方,盯着从邮轮下来的旅客。
终于,他的眼睛落在一个年轻女子身上。
戴隐一大早就来到了码头。玛格丽特邮轮晚了三个小时。戴隐心里隐隐有一点不安,他知道梁君就在这趟邮轮上,如果她来,就一定在邮轮上,但他却有些不敢确定。一个星期前他接到梁君的来信,信上说她坐这趟邮轮来上海。她还在信中说到了一个英文词,renegade,即使不是学的英文,戴隐也知道这个词的含义。梁君在信中气愤地说,她为了这个词和胡峰几天没有说话。
renegade,这一定是胡峰加在他头上的。就因为这个词戴隐突然感到了不安。他想起胡峰那苍白的脸,想起他拢起的眉峰。
戴隐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梁君。那点不安很快就消失了,代之以相逢的快乐。他的密斯梁终于来了。梁君也看到了戴隐,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戴隐扶着梁君上黄包车,梁君说,我们去哪里?戴隐说,先见见我父母。梁君先上了车,戴隐欲上车时,枪声响了。
子弹呼啸着从戴隐耳边擦过,咣的一声击在他身后的轮船钢板上。码头顿时一阵大乱,梁君还在莫名其妙,她问戴隐,怎么了?戴隐面色苍白地上了车,抖着嘴唇对车夫说,赶紧走。
梁君的预感还是应验了。戴氏夫妇对这个不约而至的密斯梁并不欢迎。但毕竟是大家族,必要的礼仪还是有的。他们给梁君安排了客房让她休息,之后,戴隐的父亲说,戴隐你到我书房来,我有话要说。
戴隐已经知道父亲会说什么,然而他的心思一点也没在即将开始的谈话上。他随着父亲和母亲去了书房。然而戴隐的父亲却是一句话没说,最后还是母亲说话了,她说,密斯梁就是燕大的那个密斯梁吧?戴隐答道,是她。母亲问说,她来上海干什么?戴隐说,我们要实行同居。母亲说,你这不是胡闹吗?她和我们家不登对。再说,顾家女儿怎么办?戴隐说,这和顾小姐有什么关系?母亲说,你们就要订婚了。戴隐说,要订你们订。母亲说,这叫什么话?我们家是有身份的人家,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他阿爸,你不是有话要说吗,为什么还不说?你就让他胡闹下去吗?父亲轻轻咳了一声,这是他欲说话前的习惯,他叫着戴隐的小名说,小易,我们家不是那种封建家庭,家里是给你自由的,特别是你的婚姻大事,但是我觉得你的密斯梁不合适。戴隐神色漠然地说,怎么不合适,和谁合适?母亲说,当然是顾家女儿,我们两家在上海是最登对的。你父亲的名望和顾家的财力不要说在上海,在中国也是说得出的。戴隐说,我又不是和名望财力结合。父亲说,顾家女儿也是受过教育的,上海的教育比北平一点不差,顾家女儿相貌也说得出。母亲说,密斯梁那样的家庭怕是连咖啡也不会喝的。
戴隐沉默了一会儿,说,密斯梁从北平来就是投奔的我,爸妈,儿子希望你们做得像个长辈。母亲说,我们又不是她的长辈。父亲说,这个倒不必担心,我们会待她好的,人家毕竟是我们的客人。
从书房出来,戴隐就去了客房。梁君还像从邮轮上下来一样,衣服也没换。见到戴隐,梁君说,他们不欢迎我。戴隐说,不是有我吗?梁君说,我不想住在你家里,你不是找好房子了吗?我住到那边去。戴隐说,房子是找好了,家具什么的一点没有,你先在家里住几天,待我把房子收拾好,我们就住过去。梁君说,我一刻也待不下去。戴隐说,君,先委屈几天吧,一切都会好的。梁君流下了眼泪。
这天夜里,戴隐躺在床上睡意全无,思绪纷乱。
对于父母的干扰,戴隐早有意料,他并没有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在和父母的关系上,他是自由的,他们拴不住他。那个顾小姐也一样,虽然顾小姐并不让他讨厌,但和她订婚是不可能的。
戴隐忧虑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清楚,码头那一枪就是冲着他来的,如果那一枪不偏那么一点,如果今天没有这样的大雾,现在他已经不会躺在床上了。
是谁呢?戴隐马上想到了renegade。
是胡峰,一定是他。除了梁君没有谁知道他已回到上海,但胡峰是怎么知道的呢?会是胡峰吗?戴隐再也躺不下去了,他悄悄来到客房,轻轻地叩了几声,他知道梁君肯定没睡。梁君说,谁?戴隐说,是我。梁君说,戴隐,你不要进来了,不要让你母亲说闲话。戴隐说,我有重要的话要问你。梁君开了房门。戴隐关上房门。梁君说,你有什么重要的话问我?戴隐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只是想来看看你。梁君又落下眼泪。戴隐说,君,你来上海有人知道吗?梁君说,谁也不知道,连我母亲也不知道。戴隐说,啊。梁君忽然想起王小雁,又说,只有王小雁知道,我让她过几天告诉我妈,总不能让我妈总悬着一颗心吧?如果我直接告诉我妈,你也知道她不会让我来上海。戴隐说,你做得对。梁君又说,王小雁喜欢胡峰。
现在,戴易已经确定那一枪是胡峰所为了。梁君——王小雁——胡峰,这是完全可能的。胡峰已经在上海了,说不定他一直跟踪梁君,是随着她来到上海,他一定知道梁君是和他相会。从此以后,不见到他,胡峰是不会离开上海了,他会制造和自己见面的机会的,如果两人有那么一次见面,见面就会是他的死期。
那几天梁君在戴公馆待得心乱如麻。戴家待她的确如同客人一样,话却是不多说的,然而梁君知道她的背后有无数只眼睛,她像被软禁了。从她来到戴公馆第二天,戴家又来了一个顾小姐,那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女孩子。梁君感觉出男女主人都很喜欢她,他们在一起谈天说地,见到梁君却很安静,一下子就不说话了。不用谁告诉她,梁君就已经知道那个顾小姐是谁了。梁君一辈子也没碰到这样让她无比尴尬的情势,即使这样无比尴尬梁君也能忍受,她不能忍受的是戴隐那个遥遥无期的承诺。戴隐说不久之后就会让她搬出去,和她实行同居,但是直到现在他也没实现他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