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 惧(15)

  

胡峰手中有一张过期的报纸,在那张报纸上登载着梁君和戴易的同居启事。胡峰打算就从此入手。那些日子,胡峰一直在跟踪梁君,对于胡峰,这是一次痛苦而又甜蜜的跟踪。因他是喜欢看到梁君的,梁君曾经是他的梦中之人,即便是现在,她仍然是他的梦中之人。

但是戴易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有一个人知道,胡峰明白那个人就是梁君。

戴易在上海。现在的戴易在圣约翰读英文。那些日子戴易深居简出,差不多也是隐姓埋名。他现在不叫戴易,而叫戴隐。多亏了银行家的父亲,戴易才能在圣约翰就读。上海的条件比北平好了不知有多少,白日在学校上课,晚上家中会有汽车来接他,这是父亲一手安排好的,然而戴易并不高兴。

以前的戴易现在的戴隐最想念,也最放不下的当然是梁君,那是不容置疑的。他知道他最对不住的就是梁君,他们已经登报实行同居,然而对他俩而言,那同居还没有真正实行便流产了,不光如此,梁君和他现在还天各一方。

同样让戴隐感到不安的还有不久之前那次游行的流产,戴隐知道一切全是因为他。是他的一句话导致一次精心策划的行动流产了,戴隐那些日子充满负罪感。他读不下英文,在他的眼前,在他的英文课本里,始终萦绕着那个词,renegade,他隐约记得这个词的释义是叛变者、变节者、叛教者等等。他是renegade吗?戴隐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renegade。

让戴隐心思纷乱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在上海,每到周末就会有一个女孩来他家。顾小姐的父亲开着上海最大的百货公司,两家是通家之交,银行家和夫人看出儿子很郁闷,所以就有了这么一个安排。其中当然还有另外的意思。顾小姐在女子家政学校读书,人也是文静得没法说,是既文静又活泼的那种。银行家和夫人早就看好这一对了,顾家也没有意见,但戴顾两家家长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采取的方式是温和的,潜移默化的。问题还不在这里,对戴隐来说,问题在顾小姐,他看出,那个女孩子是喜欢他的,所以她的攻势就很猛烈。顾小姐差不多日日待在戴家,你不想看到她,看到的却总是她。

然而戴隐心里装着的还是梁君。其实他正在暗中实施一个计划,那就是让梁君到上海来,只有这个计划能让戴隐的郁闷得到一些排解。戴隐现在和梁君一直在书信来往,梁君的每一封信对他都是治病的良药,看到梁君的来信,梁君在他眼前栩栩如生。

这天顾小姐来到戴隐房里,顾小姐笑着说,今天有几个女子在街头演讲呢,有一个女子还脱掉上衣,把乳房亮出来。戴隐问道,什么意思啊?顾小姐笑得岔了气地说,她们的口号是主张妇女解放,主张解放女人的乳房。听说是妇女协会搞的,还听说有几个女生去报考黄埔军校被拒绝了。

顾小姐也是栩栩如生的,读过家政学校的顾小姐既有新派女子的一套,也有传统女儿的一套。有时候,戴隐也止不住心旌摇动。那段日子,梁君突然很久没有信来,而这边家里的形势差不多水到渠成了。

戴隐不知道,上海发生的故事,在北平也在发生着,那些日子,身在北平的梁君遭到了一个男孩的猛烈进攻,那当然是爱情的进攻,那个男孩就是胡峰。

面色苍白的胡峰在女生们的眼中同样也是很有魅力的,如果从读书人的角度看胡峰,他甚至比戴隐更符合书生的形象。胡峰苍白瘦弱,但内心火热而又激烈,这是一个疾恶如仇的青年。在胡峰的心中,事物只有对与错之分,人也只有好与坏之分,其间是没有过渡地带的。胡峰只相信革命与爱情,胡峰就像莎士比亚剧中的骑士。相对于戴隐,胡峰更强于雄辩,胡峰这样的青年对于同样年轻的学生们有很强的号召力。

胡峰毫不隐讳地向梁君表明了他对她的爱。他对梁君说,密斯梁,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是我心中的女神。梁君说,胡峰你不要开玩笑。胡峰说,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心里话,你要看看我的心吗?如果你要看,我就把心扒开给你看,梁君你要看吗?那是咚咚跳着的一颗心。胡峰像莎士比亚剧的骑士一样面色惨白,眼睛如一汪湖水一样清澈。梁君止不住心跳加剧,这样的话是很有杀伤力的,但她还是板着面孔说,胡峰你不要胡说,你也知道我有爱人。胡峰说,你是说戴易吗?可是他已经消失了。梁君说,你又胡说。胡峰说,难道你有他的消息?“戴易在上海”那句话几乎脱口而出,但梁君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她摇摇头说,我没有他的消息。胡峰说,他已经抛弃了你,他是个逃兵,革命和爱情的逃兵,他是renegade,为这么个renegade你不值得。

胡峰现在也一样失落,那次行动的流产让他的情绪低落到极点,那是他精心策划的一次行动,他一直期盼着那一天,盼着举旗挥舞、振臂高呼的那一刻。然而他没有盼到那一天,行动被取消了,不光如此,组织上还对他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指出他的过激和招摇。一段时间内,组织上没有给他安排任何工作,让他深刻反省。胡峰承认是自己考虑不周,因他发展了戴易,正是因为戴易,导致了行动的流产。在深刻反省中,胡峰觉得,他会将功折罪的,对他而言,惩治那个renegade就是他将功折罪的证明。

你真的没有戴易的消息吗?胡峰问梁君。

我没有他的消息。梁君说。

梁君不懂得革命,但革命的字眼同样对她充满诱惑,其实在她的理解中,革命是个更大的概念。梁君不理解胡峰的革命,她理解自己的革命,比如她与戴易的实行同居,比如她选择国文系读书,她觉得这也是革命,至少是她的革命。梁君不同意胡峰给戴易下的renegade那个结论,不就是一次游行吗?有机会再游一次就是了。为这次游行,戴易付出的够多了,他忍住了那么多的酷刑。那天从警察局回来,她抚摸着戴易的伤口泪如雨下。她决定只要自己在戴易身边,就再也不能让他受到这样的伤害,戴易是她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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