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 惧(13)

戴易又是冷冷一笑,闭上了眼睛。

此时的钱师不仅是失望而是愤怒了,难道这个戴易是滚刀肉?如果不是,那他一定是那种人,钱师是见过那种人的,那种为了什么主义像吃了迷魂药的人。钱师暗想,这个戴易最好不是那种人。不管怎么样,看来对这个戴易一定要动刑了。钱师说,好,既然你还是执迷不悟,不要怪本人不客气了。

那一天,戴易是被拖回牢房的,那是一间单人的牢房,直到夜半,遍体伤痕的戴易才被剧烈的疼痛惊醒。戴易回忆起了这两天,从他和梁君实行同居开始回忆。他想起正是在昨夜,在他和梁君实施同居那一夜,宪兵和警察抓到了他,就是说,他已经在牢房待了一整天了,那警察头子的刑具也见识过了,他经受了胡峰所说的考验,甚至比胡峰所说的还要严酷的考验,他也挺过来了。不可避免地,他想到了梁君,想到了胡峰,想到了即将开始的游行集会,伤口的疼痛并没有压制他的激动。面对那些刑具,他知道他什么也没说,游行肯定会如期进行,他不在,还有胡峰,还有更多的热血青年,他想象着红旗招展的情形,心情更加地激动。

6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死。

动刑时,钱师几次去了刑讯室,他当然是在戴易清醒时去的,然而每次见到的情形都让他大失所望。想不到这个上海的富家公子,燕大国文系的体操王子硬是一句话没说,皮鞭子沾冷水用上了,老虎凳用上了,钱师没得到他希望得到的口供。难道这个戴易也是吃了迷魂药的那种人?想到那种人,钱师止不住周身发软。钱师是见过那种人的,自从他当了宪兵团的团长,特别是当了警察厅副厅长,不止一次见过那种吃了迷魂药的人。

钱师相信那些刑具的作用,人没有不怕打的,就是不怕打,也怕残废,给人动刑,会让人感到自己正在失去完整性,肉体被摧残,精神也会垮掉。但是面对那种吃了迷魂药的人,他的那些刑具没有意义,想不到,那种人又被他碰上了。

上峰一次一次打来电话,甚至南京也发来了电报,追问他审讯结果,结果可想而知,每一次,钱师都被骂个狗血淋头,钱师几乎是一筹莫展。

那天晚上,钱师回到粉荷那里,这一次是不告而回。侍候钱师吃了喝了洗了,粉荷换上一件新的绸布内衣,卧在床上等着钱师。这是粉荷的功课,是她读熟的也是演熟的。然而钱师坐在躺椅上仍是一动不动,这却是粉荷陌生的了。粉荷惊奇地问道,你以前可一向是馋嘴猫似的,今天怎么了?钱师仍是不吭一声。粉荷说,是为了公事吗?钱师“嗯”了一声。粉荷说,还有什么公事难得过你这个大厅长?钱师说,抓了个组织游行的家伙,嘴硬得要命,死活不招供。粉荷说,不就是游个行吗?不招就不招,关几天放掉算了。钱师说,你懂什么?上面限期破案呢,破不了案撤我的职,老子现在急得火上房了。

粉荷说,火上房也没用,你现在是在家里,躺下吧,我给你捏捏。钱师就躺下来让粉荷捏。粉荷边动着边说,这人哪,你光打不行,左右是个死,打过了,也就等于死过了,别说男人,女人也有那种滚刀肉。钱师说,你这话算说对了,老子今天就碰上个滚刀肉,皮鞭子沾凉水试过,老虎凳也压过了,屁也不放一个。粉荷说,早先在窑子,我们那些姐妹怕的就不是打。钱师说,那你们怕什么?粉荷说,怕的是老鸨子扒光我们。钱师说,老鸨子真的这么干过吗?粉荷说,一回两回总有。你想想,女人的身子就那样让人扒光,光着腚子亮在天井里,那真是让人羞死,死的心也有。钱师说,你也被扒光过吗?粉荷说,我倒没有,老鸨子一威胁,我早就招了。钱师眼睛一亮,说,招了,你招什么?粉荷说,我不过就是那么一比。钱师一个翻身把粉荷扑倒,说道,我倒要看看你光腚的样子,过来,你光一个给我看看。粉荷说,你什么没看过,怎么这一会儿又来精神了?

梁君万万没想到实行同居的第一天戴易就被抓走了。梁君虽没参与游行集会的事,心里却清楚戴易肯定是为了这个才被抓走的,何况床下还被搜出了游行的标语。想起那些标语,梁君忽然想起胡峰,她想一定要把戴易被抓走的事情告诉胡峰。梁君心里急,却也没急到火上房的程度,她以为戴易过几天就会被放出来,不过就是学生游行,以往这种事也不是没有。梁君找遍了燕园,终于在“德”字楼找到了胡峰。看到梁君,胡峰拢紧的眉峰突然打开了,他惊奇地问道,密斯梁,你怎么来了?梁君流着眼泪说,胡峰,戴易被抓走了。胡峰吃了一惊,他拉着梁君到一个没人的去处,说道,你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梁君说,昨夜,也就是今天凌晨,警察把戴易抓走了。胡峰说,他们发现游行的标语了吗?梁君说,我正要告诉你,那些标语也被搜走了。

胡峰两条眉峰又习惯性地拢在一起,警察抓走了戴易,说明他们是有目标的,是谁暴露了?游行的事情该怎么办?紧张思索的那一刻,梁君催促他说,胡峰,你们赶紧想想办法吧,把戴易救出来啊。胡峰说,是要想办法,我马上打听一下是谁抓走了戴易。你放心吧,戴易不会出事的。又说,你不能回原来的地方了,说不定警察还在那里监视。梁君说,监视就监视,我不参加游行,也没组织游行。胡峰说,那也好,说不定还能探听到什么消息。梁君说,那我赶紧回去,说不定戴易已经放回来了。胡峰遗憾地看着梁君的背影想,梁君太单纯了,戴易哪里能轻易被放回来?说不定警察正在审问他呢。转念又想,戴易能不能坚持住啊?如果他坚持不住,游行示威就前功尽弃了。

作为这次行动的领袖,胡峰和组织保持单线联系,戴易的事情务必要向组织汇报。不过此时的胡峰还是有一点侥幸心理,他觉得戴易不会说出什么,那点皮肉之苦和民族的危亡比起来算什么呢?胡峰的一颗心剧烈地跳起来,那一刻,他热血沸腾。

但是组织和他的态度完全相反。胡峰的联系人是一家书店的老板,听罢胡峰的汇报,他说,马上营救戴易,游行活动立即取消。胡峰惊愕了,所有的工作都已准备妥当,学生们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吗?他不解地看着联系人,后者的态度是不容置疑的。书店老板又说,你马上通知各校的召集人,游行取消,关于营救戴易的事情由组织负责。胡峰说,我觉得戴易不会说出游行的事情,我了解他,他这个人很坚定。书店老板说,不要作任何估计,眼下最重要的是抢时间,特务也在和我们抢时间,我们必须赶在特务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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