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天鹅之死

他信她的真,却更是心中大痛。

她静静搁下咖啡杯,起身,“我要走了。”

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这就走?”却知道留她不住,从半年前就知道。转身,“我去叫青青来见妈妈。”

“不要,不要。”她连忙制止他,“夜深了,让孩子睡吧。”她的笑容温柔凄凉,“她会做个好梦,梦见妈妈的……”

门外,雪已经停了,她的裙摆轻轻摆拂着,他久久地目送她沉入黑暗里。雪野沉默,像一张等待画笔的新纸。

他关上门,转身,扑进他眼睑的,是对面墙上她的遗像,笑容仍是他最熟悉的苦甜。他对她,不出声地说:“有空,常来看我。”

小几上的两杯咖啡,一杯半空,一杯满满的,仿佛根本不曾有人动过,都已经凉透了。

天鹅之死

她是一只濒死的天鹅,

在泥沼里挣扎……

一字裙下一双起码十公分的窄跟鞋,让她走得万分艰难,一步一扭,不时地崴一脚。是腰身圆浑的中年妇人,因而挣扎向前的背影里更多了一份悲壮的味道。

我边注意前面女人的步态,边轻轻哂笑,不知不觉,竟一路跟到办公室,这才目瞪口呆地发现,那是罗处长,我的顶头上司。

她四十开外,精明能干,办公事如操持家务般利落清爽。平日里多少有点胖胖的不修边幅,打扮起来倒也是新天新地。改变形象当然是好事,我大大地赞美了她一通,心想:即使有不得体之处,日后自会改进。

不料不久后的一个中午,同事们正闲聚聊天,远远走来一人对我们点头微笑,走近,突然有人惊叫:“罗处长。”全体鸦雀无声。

她原来敦厚的齐耳短发削得极薄,头顶上染成火辣辣的金棕色。丰满的身材紧裹在细窄的蛇皮短裙里,箍得身上一格格的肉,仿佛一把大型二胡。胸极低,翻出里面深玫瑰红的衬衫领子——是极为刺眼,让人倒吸一口冷气的那种红。裙摆刚刚遮住臀部,下面是黑色长筒丝袜。

罗处长兴高采烈地问我们:“我这一身可以吧?”大家对看一眼:考验我们的时刻到来了。反应快的同事抢先发言:“挺好的,显瘦。”

她越发满面春风,“不是显瘦,是真瘦,我这个月轻了五斤。”随即介绍减肥经验,“没什么,就是只吃水果和青菜,绝对不沾大鱼大肉。要是有应酬,吃得过量了,那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手指伸在喉咙里压,压得吐,哎呀,什么都吐出来了……”

我听着听着,差一点也要吐出来了。

直到罗处长出去了,才有人悄声问:“你们觉不觉得她有点像,那个……一种鸟类?”一屋子窃笑。一位年长同事厉声喝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说呢?罗处长什么年纪,怎么可能是?”我们正羞愧无地,他又说:“起码也是个,啊——妈咪嘛。”没人敢大笑,只是“嗤嗤”的笑声像扑不灭的野火到处涌现。

此后罗处长几乎日日行头翻新,对工作却越来越不上心,常常一份文件交到她手里就石沉大海,要三催四问还不见得有回音;有时安排开会,大家聚齐了,她却做头发去了。处里渐渐人心浮动,怨言四起。

而我看她每天花枝招展地走来走去,好笑中夹杂了不解:她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一对双胞胎儿子在重点高中就读,刚买下的三室两厅装修得美轮美奂,还有什么不知足?又何必如此不遗余力地要抓住青春的尾巴?甚至刻薄地想:黄熟梅子,卖什么青?

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和同事在逛商场,忽然她推我,“看,罗处长的爱人。”那男人怀里抱了外套和皮包,心不在焉地拨动着成排的女装,不时瞄一眼试衣间。我们正准备过去打个招呼,试衣间的门开了,他迎上去,而我们不由自主地站住了:那分明是个陌生的女子。

这一季的女装每一件都娇俏如初开的花朵,亲亲热热挽着男人的陌生女子有这般纤丽的身姿。我却想起它们穿在罗处长身上的样子,以及她被衣饰的艳光衬得更加苍老的容颜,忽然知道,我所看到的,并不是一个中年女人无聊拙劣的闹剧,而是天鹅之死。

她是一只濒死的天鹅,在泥沼里挣扎着,哭号着,不惜让淤泥污损自己雪白的羽毛,所有的努力,都只为重新飞起来,回到长空里做一只无忧的鸟。那是一个女人为了爱情,为了半生经营的家园最后的、最凄怆的一曲舞,每一个动作都是一滴眼泪,一次心伤。

只是,在她头顶依然那样蓝、那样辽阔的天空会不会知道她的努力呢?又会不会因此而动容,读懂她最庄严的情怀,甘心舍弃一切,再一次成为她惟一的天空?而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是不是她其实早就该去寻找另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也许,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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