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史精品年度佳作2011(9)

那么,怎么办呢?是饶恕,还是审判?

先审判,后饶恕。没有经过审判的饶恕,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饶恕,而是对罪恶的不负责任的纵容,是对无辜者的再次伤害,是埋下更大灾难的种子。

所以,我们应该倾听并接受索尔仁尼琴的理性的声音,也就是说,我们需要拯救性的审判:“就让我们宽大为怀吧,我们不枪毙他们,不灌他们盐水,不把臭虫撒在他们身上,不上勒口做‘燕子飞’,不让一星期站着不睡觉,不用皮鞋踢他们,不用橡皮棍打他们,不用铁环箍脑袋瓜,不把他们塞进监室像行李那样撂起来——不做他们做过的任何事!然而,在我们的国家面前,在我们的子女面前,我们必须把他们统统找出来,统统加以审判!审判的与其说是他们,不如说是他们的罪行。要设法做到使他们每一个人至少大声说出:‘是,我曾经是刽子手和杀人犯。’”(《古拉格群岛》,上册,第173页)

是的,要让作恶者为自己的行为羞愧不安,要让他们受到必要的惩罚。如果我们毫无原则地饶恕那些受“思想体系”诱导的作恶者,就等于在助长邪恶,就等于在鼓励我们的后代像他们一样犯罪:“对邪恶默不作声,把它们赶进躯体里去,只要不暴露就行——这样做我们就是在播种邪恶,有朝一日它将千百倍地冒出来。我们不惩罚甚至不谴责恶人,这不单单是保护他们卑微的晚年,这等于从下一代人的脚下挖掉任何公正观念的基础。他们之所以长成‘漠不关心’的一代,这是这个原因造成的,而不是因为什么‘教育工作薄弱’。现在的年轻人脑子里装的是,干坏事在人世上永远不会受到惩罚,反而一定能带来好处。”(《古拉格群岛》,上册,第173-174页)

在索尔仁尼琴看来,认识和理解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仅凭纯粹的想象和外在的了解,一个作家无法认识恶的真面目,也无法写出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在他看来,文学前行的路途经过地狱:只有经过苦难的煎熬,作家才能看到人生的真相,才能写出有价值的作品:“正是群岛给我们的文学,也许还给世界文学,提供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机会。二十世纪昌盛时期的空前未有的农奴制,在这种独一无二的、无需作任何补充的意义上,为作家开辟了富有成果的虽然是毁灭的道路。”(《古拉格群岛》,中册,第475页)他甚至将不幸的遭遇和苦难的经历,当做成就一个作家的必要条件:“只有当那些个人深遭不幸或十分巨大的精神探索要求的具有天赋的代表者进入了这个领域时——才能创造出伟大的文学。”(古拉格群岛》,中册,第476页)

索尔仁尼琴终于从可怕的人造地狱古拉格群岛活着归来。这是二十世纪世界文学最值得庆幸的事情。这位伟大的归来者没有辜负自己所承受的侮辱和苦难,没有辜负“泽克族”们的眼泪和死亡。他紧紧地抓住了这个“独一无二的机会”。他正确地选择了高贵的写作态度——直面邪恶,向恶而写。向恶而写,便是趋向善的写作,便是趋向希望的写作,便是趋向拯救的写作。他创造出了“伟大的文学”。他通过自己的写作,审判了反人性的“思想体系”,清算了极端形态的恶。他用自己的作品完成的审判,其效果相当于德国法庭的八万六千次的审判,不,它的力量比这八万六千次的法庭审判还要强大,因为,文字是不灭的,因为文字会持久地发出声音,这声音会抵达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会帮助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认识恶和战胜恶。

向恶而写,是索尔仁尼琴选择的写作态度,也是那些经历过同样苦难的人应该选择的写作态度,因为,只有这样写作,才能赋予文学更大的价值,才能赢得人们普遍的尊敬。

2010年10月18日再改,北京

(《悦读MOOK》(第二十卷):褚钰泉(主编).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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