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二十一世纪文学与自然生态的关系呈现出某种怪异和畸形。它是渐变的、由来已久的。其实不仅是生态文学,任何题材的文学写作与现实的关系,都应该是超越功利主义的。文学对现实的过分自觉,会走向自身的单薄和肤浅。比如在刚刚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中国的老中青三代作家都在改变自己的写作主题,与以往的差距越来越大:手法更多了,状态更活泼了,以往的那种简单的理想主义,粗暴和单一的思想和艺术表达开始被抛弃。
不过当代文学在具有了全面激活、呈现蓬勃生机的同时,也表现出对物欲的彻底臣服,即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这个时期,生命的自然感受力大幅度退化,人们对大自然或者视而不见,或者目光变得尖利起来——那是攫取的目光。
时至今日,二十世纪末开始的那股物质主义潮流更加猛烈了。在文学写作上,即稍稍超越于“时代”和“潮流”者虽然极少,但总还是有的。比如纵观新时期至今的一段文学里程,会发现为数不多的“个案”,他们的面貌多少有些不一样,总算保持了一点生命的自然气息。
这一部分人并不完全依从时代的风尚,也没有那样及时和匆忙地调整自己的写作,而是一如既往地遵循心路的指引,服从自己对生活的长期探究,从而满足个人的艺术表达。这使他们有可能成为一些单独工作的人,葆有一份生命的淳朴。
人陷入物质主义潮流之后,再要葆有对大自然的敏感和敬畏之心将是十分困难的。历经了现代主义对“心智”的全面开发,又进入了一个物质与网络的时代,作家让自己的心身重新感知大地,这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是一个农业国,人与自然的关系理应是比较亲密和贴近的。但是进入剧烈的市场竞争之后,这种关系不仅荡然无存,而且走向了一种底层机智和实用主义的劣质,表现在文学写作上,就是各式各样的机会主义的尽情表演:
中年作家尽管处于最富创造力的年华,但因为具备了利益熟透的生存经验,所以难以通过前所未有的道德考验。他们本来应该成为这个时期重要的文学和精神指标,却没能阻止自身的溃散。这个时期的文学表达是充分物欲化的,无法避免污秽、性和暴力,犬儒主义,粗制滥造等等,有时会有一种被淹没感。涉世不深的年轻一代因为昨天的记忆不多,成长在新的物质环境中,于是拥有了格外随意和泼辣的表达——他们与整个潮流的关系常常是亲密无间的。
在今天,不同年龄段的写作,在各自的创作所追求的目标上,实际上有一种异曲同工之妙:鲜有例外地追逐着市场效应。这就进一步脱离了永恒的思索,丧失了大自然的坐标,不再追求真理,格局空前变小。
阅读中国当代文学,每每会有这样的一种感受:我们拥有当前物欲世界的最庞大的一支伴奏队伍。在这方面,我们如今真的已经是“后来居上”了。透过表象的种种分析,很容易得出的结论是:长期处于落后状态的第三世界,急于学习发达国家的文学,也极有可能学到其中最坏的部分,毫不犹豫地丢弃自己美好的民族传统。时至今日,他们要比以前所鄙视的“堕落的西方”更多更淋漓地写到性和暴力、更大幅度地展示“人性的恶与委琐”——这在通常情况下会是阅读中更为刺激的部分,也是“解构”和“解放”的灵药和猛药。
中国传统通俗小说中并不缺少这样的元素:我们有千奇百怪和极尽想象力的关于性和暴力的描述,这方面并不稍逊于商业主义物质主义的西方。从历史上看,中国古代的齐国在发展经济的最能干的人物管仲的管理下,国都临淄建立了世界上最早也是最庞大的妓院。至于说暴力和酷刑,同时期的秦国有一个宰相商鞅,他炮制的严刑峻法大概是人世间最罕见最残酷的。不幸的是这二位总是受到后人不吝言辞的极度称赞。所以说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文学与生活都有各自的传统,二者在交流和学习中总要对接,问题是不要把其中最可怕最恶劣的部分交集起来,一旦这样也就糟透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希望在这场震耳欲聋的物欲大合奏中听到独奏和独唱,看到能够置身于生命旷野中的人——十三亿人口的大国,五六千年的古老文明,总会贮藏起这样的精神能量。
四
在历史上,对现实的功利性有所超越的文学总是难忘的。这里谈谈孙犁和汪曾祺,他们在当时和今后的意义,都给我们以启示。
先说孙犁。这位文笔优美的作家经历了战争,是我们熟悉的那一代革命作家。这个创作群体的主要特征是配合战争和阶级斗争,以笔为枪,其作品是隆隆前行的革命列车上的一件件行李——有时也被视为“齿轮和螺丝钉”。可孙犁稍有不同的是,他的作品在同样拥有浓浓的战斗和硝烟气息的同时,个人志趣也得到了很好的保留。他描述山地的斗争,芦苇荡里的战火,公社化的过程,但这更多的只是作为一种生活背景出现的——更大的背景却是山川大地,即令人迷思和爱恋的自然,它下面发生的故事才是各种各样的,作家要用自己的笔来描写和绘制。
这就有了一个个迷人的女性形象,她们含蓄的耐人寻味的心情表达得多么生动逼真。这在当时的文学中是十分少见的,现实功利性较弱,因而显得格外触目。作家对女性的涓涓柔情,特别的爱惜之情,独到的观察,都充盈在字里行间。这是比一般的儿女情长更深邃更细致的东西,它来自恒久不变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最别致的青春形象,迷人的天籁,无法言表的生趣。可见在那个统一的潮流和文学气氛中,孙犁在一定程度上超脱了出来,保护了自己的艺术空间,并在这个空间里生长起来。
再说离我们更近一点的汪曾祺,他的主要创作期就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代表作更是八十年代初产生的。同时期的作家在写什么?大家大致在写两个方面:一是继续对极“左”文化专制的控诉,二是对新时期新气象新成就的欢颂。但汪曾祺基本上没有写这两方面的内容,而是独自沉浸到往昔的回忆中去,把老旧生活的场景一一追记下来。这其中满是他的个人志趣和性情,十分饱满。
他玩味往昔的做法,今天也许不算多么特异,在当时却是极为另类的,一般读者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那时候人在现实的“潮流”之中,也就无暇顾及大自然所赋予的斑斓人性、大自然本身。
由此可见,孙犁和汪曾祺都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脱离自己身处的现实潮流,尽可能地保存了自己生命中应有的单纯和朴实,具有一定的精神自由。当然,他们因此而成为那个时期难得的文学收获。
那么到了时下,我们究竟有什么值得乐观的方面?这才应该是讨论的重点。我们的乐观在于:目前罗列的这一切虽然令人忧虑,但还不是完全无望,因为屈指算来,在短短的半个世纪的历史中,作为写作群体这起码是第二次对潮流的“顺驯”了——上一次是六七十年代,那时的文学主潮是写“阶级斗争”;而这一次则是对物质欲望的集体追逐和仰望。
这两股文学潮流从表面看起来是呈现两极状态的,但它的内里、它的本质含义都是相同的:写作汇入并跟从社会思潮与时尚,其境界并没有区别和超越现实操作的功利层面。当代文学在这两个潮流中都未能幸免,也都是同一种命运。从人性和艺术的规律上看,我们有理由相信以后的文学命运也要大致如此。不过我们面临的是本世纪的下一个十年或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于更长的一段时间,我们是否可以企望艺术家的想象力、独立性和人格的力量,有一个稍稍不同的面貌?
中国有句老话:“事不过三”,意思是说,同类错误重犯“第三次”就很愚蠢很不妙了。由此说来,我们的当代文学仍然是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