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俞曲园对他这位官场中的朋友确实够关心的。尽管他在这封信中“贡献”了一番于今看来十足属于淘浆糊的点子,但眼见暴巡检全然不以为意,于是又在一封信中写道,他在年前见到了暴巡检那位姓谭的上司,提起暴巡检,谭上司虽然表扬有加,但也反映,反对暴巡检的人很多,俞曲园同样请谭上司平时对暴遇到事多予关照。谭上司也点头答应了。
俞曲园接着再次提醒暴方子:“然终究上台远而府厅县相离甚近,远者之保全不能敌近者之毁伤,一切谨慎为宜。”此中似又有告诫朋友的寓意:尽管谭上司答应我会对你予以关照,但毕竟这位“上台”是位高高在上的省官,所谓天高皇帝远,等到府厅县一级的地方官与你为难,甚至伤害了你,谭上司再想怎么“保全”你,只怕是鞭长莫及。所以他最后忍不住叮嘱道:“一切谨慎为宜。”但这句叮嘱出口,恐怕俞曲园也底气不足,因为他肯定知道,他的朋友暴巡检依然会我行我素,该怎么当他的巡检还怎么当,并不会因为有他俞曲园托官场中人“保全”而有所改变。
果然,光绪十六年(1890年)十一月,这“一个顶小的官偏要事事好出主见,偏要好事!”(胡适语)且被苏州府知府、满洲人魁元视为“情性乖张,作事荒谬”的暴方子,终于因其“性傲岸,讲真理,坐是失上官意,竟劾去之”。
暴方子信奉实事求是的精神,不愿看上司眼色、按上司旨意行事。一个芝麻绿豆大的下官,敢如此忤逆“上官”,怎能讨到好果子吃!这不,暴方子这就为自己“一意庇民,虽获重咎不惜”的另类行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被撤职了。
一幕让暴方子大感意外和无比感动的情景
有关暴方子故事的高潮部分,正是由此而起。
卸下官袍的暴方子成了普通百姓。哦,也许比普通百姓还不如——他家在河南滑县,眼下却连搬个家的钱都拿不出!暴方子在任时的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于此可见一斑。
离开了镇衙门羁绊的暴方子,既然一时无钱搬家回河南家乡,就暂时在附近山里找了处茅屋借住下来。
此时正值冬天,山里不时刮风下雪,冬季格外寒冷。但即使如此,暴方子依然手不释卷;甚至后来在“不能举火,君且忍朝饥”的少柴缺米的情况下,暴方子依然“读书如故”。他似乎有意想以读书来抵御饥饿和寒冷的侵扰。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饥饿与寒冷抵御得一时,却抵挡不住一阵。这不,暴方子很快就陷入了煮无米、烧无柴的困境之中。
就在这时,一幕让暴方子大感意外和无比感动的情景出现了!
这天清晨,暴方子刚起身,依稀听得门外有动静,于是想去看个究竟。
一开门,他蓦地发现一个陌生山民,在他茅屋门口放下两个鼓囊囊的米袋、两捆柴禾后,正打算离开。暴方子见状,连忙叫住了他,问他这是干什么。山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露出一脸憨厚的笑容道,这是给暴老爷送上一些米和柴禾,过日子需要的。
一个陌生山民,在暴方子最需要米和柴禾的时候,及时给他送来了,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呵!
望着眼前的米袋和柴禾,听了陌生山民这几句朴素实在的话,暴方子的大感意外和无比感动可以想象。他问这位山民,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说如果不告诉这些,那就仍把这些东西拿回去。
陌生山民这才回答道,他叫陈洽泉,家住十里外的陈巷村。
有一点暴方子肯定没有想到,由陈洽泉此举为滥觞,日后竟形成了一支林屋山民自发为他送米送柴禾的队伍,一时蔚为壮观——
嗣是而以米数斛、柴数捆相饷者,亡虑数十村聚。肩挑船载,合遝奔走。其为物,薪米以外,豕鱼、酒肴、蔬果、粉糍、鸡卵无不有也。其为人,老农妇竖、樵牧僧尼,趾相错也。自十二月十三日至正月终,计得米百二十石有奇,他物称是。
——《沈铿题记并诗》
你看,没有人策划,没有人号召,没有人发动,但十几个村庄的老百姓们为罢官的前暴巡检送米送柴的队伍就这样自发形成了。他们中有老农有妇女有儿童,还有樵夫牧人和和尚尼姑,大家用肩挑,用船载,把猪肉鱼肉酒和各种蔬菜果品鸡蛋,以及其他一些生活用品,送到暴方子住的茅屋前。不满一月即“蔓延至八十余村,为户约七八千家”。这也是“官如能造福,民岂不知恩”(吴大澂语)这句话的真实写照。当地诗人秦散之即是有感于此,创作出了写实主义的《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
值得一提的是,暴方子显然颇有档案意识,既然林屋山民给他送米送柴的一片心意他无法劝阻,于是他对所有百姓的馈赠一一做了记录。这就是本文一开始提到的,被胡适称为三件“中国民治生活史料”之一的《柴米簿》。
《柴米簿》有时间,有地点,有姓名,更有内容,一目了然。每人所赠数量多是米一石二石或几斗几升;柴也是一担二担,这恰恰说明林屋山中老百姓的生活也捉襟见肘。后来秦散之的外孙沈敬学见到他外祖父画的这幅送米图上有诸多名人题诗,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予复向暴丈(方子)索得‘柴米簿’,将山民之村落、姓氏录在卷中,以昉(仿)汉人碑阴之例,用纪其实焉”。这应该也是胡适看重这份档案史料价值的原因之一。
有一点不言而喻,老百姓如此公然帮助罢官后的前地方巡检暴方子,肯定会惹恼地方政府及其官员。在他们看来,这样的行为分明是向官府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