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在那一家人那里了。”我对他说。
红花。绿树。紫藤。黄梅。白烟。黑铁门。湿漉漉的狗。电线上挂满了无数明亮的水珠。我听到一阵琴声,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飘过来的。雨中还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他们说我小的时候也很能哭,经常哭,自从我妈死了以后我就不再哭了,一家人都埋怨我,说我妈完全是让我给哭死的。哭是一种错误,大多数的时候是有罪的,首先是对自己不好,更主要的还是对别人有害,对谁都不好。
我们沿着墙外的便道走。我们已经离开了主要的大街,来到一条很窄的街上,行人稀少,树木像绿烟,从树上掉下来的凉雨直接落进我们的领口里。这会儿,舅舅的话也不多了。我看着街两边那些开在高墙上的窗户,五味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五味说,很久以前,有姑嫂二人住在一座临街的房子里,她们的窗户也是那样又高又窄,她们差不多每天夜里和街上的一位书生见面。她们的办法是把一只筐子系在一根绳子上,绳子当然掌握在她们两个人的手里。天黑以后,她们打开那高高在上的窗户,将绳子悄悄顺下去。那个书生就隐藏在暗处,立即坐进那个筐子里,用手拽一下绳子,上面的两个女人于是马上拉动绳子,连人带筐子拉进窗户里。
五味说,那时候滑轮还没有问世,那时候人们要是发明出了滑轮,在窗户外面安装一个,不知她们要省多少劲。
那个故事里不仅仅是他们三个人,还有一个卖烧饼的孩子,年龄和我差不多,他为他们通风报信。另外,故事里还有一个糟糕而可怜的老头,住在她们的对门。老头子时常坐在门外晒太阳,他知道住在对面楼上的姑嫂二人长得很美。有一天,老头子连哄带吓制服了那个常在附近卖烧饼的孩子,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接下来的夜晚,老头子穿戴整齐,与家里的人撒了一个谎,说有人请他吃饭,便抢在书生的前面坐进了筐子里。按照那个孩子的说法,老头子轻轻拽了一下绳子,那筐子果然便开始上升了。老头子又激动又高兴,喉咙里憋了一口东西。上面的那两个女人在拉动绳子的过程中,明显地感到筐子里的重量比往日轻,但她们没时间多想。就在筐子快要接近窗户的时候,姑嫂二人几乎同时都看到了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那一瞬间,她们要多吃惊有多吃惊,吓得魂飞魄散,体酥骨软。她们的自以为滴水不漏的秘密突然出现了缝隙,透进了亮光,有人在她们不知不觉的时候暗中钻了进来。
她们在慌乱中割断了那条绳子……
第二天早晨,人们在一个水坑边看到了那个糟糕而可怜的死老头子,他的全身都硬了。五味说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我觉得故事的年代离我们很近,甚至就在我们身边。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那样的老头,美滋滋地坐在一只正在上升的筐子里,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心里翻腾着很多事情,头发雪一样白……要是哪一天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奇怪,因为那是早晚的事。开在高墙上的窗户……垂下来的绳子筐子……老头……窗户里露出的(鲜艳的)女人的脸,甚至下面的水坑,一个像我一样大的孩子,该有的都有了,什么都齐备了,就差发生那事了。藤萝垂在我们的身边,白墙上布满了霉斑,下面的草疯长着。经过一带铁栅栏外面的时候,我们突然跑了起来,是舅舅先开始跑的,我跟在他的后面,栅栏里面长满了花木,露出几个尖顶的亭子,黄色的瓦。我们从一条街上跑到附近的另一条街上的时候,雨停了,我们也停了下来。我没有问舅舅我们刚才为什么要跑?河上的雾向我们这边飘过来,我们走在雾里,满身湿气。雾粘在我们的脸上,附在我们的手上,像一种看不见的肠衣,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将它们从身上剥下去。肠衣是一种容易分离的东西,而雾却越来越浓越来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