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策田3(2)

我回到家门前,石榴花湿润而轻淡的芳香几乎不易察觉,也许只有我才能够清晰地闻到它们。小黄楼宁静得像一件多年以前的玩具,时光曾将它搁置在这里,然后没过多久便将它遗忘了。遗忘原本就是在情理之中的。我掏出钥匙打开门,屋里传来一阵水声,我吃了一惊。家里只有小建一个人。走进楼下的前厅里以后,我看到他正在给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洗澡,地上到处是飞溅出来的水迹。我推门进来以后,小建扬起一张湿漉漉的小脸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去洗澡。我将手里的皮包放下。

“谁把你送回来的?”我说。

“姑姑。”小建说。

“她人呢?”

“走了。”

走了。将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独自放在家里,她自己先走了,我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妹妹环佩一向就是这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她要是在家里陪着小建,我反倒会感到吃惊。某些时候,我不得不非常注意自己的措词与口吻。她长大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小妹妹了,她懂得的东西或许并不比我这个做兄长的少。二十岁的姑娘,她们有她们的一整套东西。

广播里正在报告刑事新闻,一个声音在说:“……庞浜惨案,一位奄奄一息的现场目击者如今成了本案最重要的线索。勇敢的记者们将他脸上的白布拿掉以后,他已无法开口说话了。他们想尽各种办法,结果仍然未能奏效。目击者显然还活着,但脸上却被苫了一块只有死去的人才会使用的白布,究竟是何人所为?目前还不得而知。值得一提的是,目击者的身体有着女性般的曲线。”

勇敢的记者?不无蹊跷的白布?外面的天色已经漆黑,地上的水迹在灯光下闪烁。小建将那个毛茸茸的东西从水盆里抱起来,托在手上。一只玩具熊。“好了。”我对小建说,“它已经够干净的了,再洗下去,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你不想让它生病,是吧?不想让它咳嗽,打喷嚏……”或许还会发烧,昏迷,呓语不断,满口胡言,像人一样。

一个男人怎么会具有女性的曲线?

小建抬起头,一双清澈纯净的眼睛望着我。他举起一只湿漉漉的小手,眨动眼睛,飞快地思索着。很快,我的跟前响起了他继续撩水的声音。他似乎洗上瘾了,认真,吃力,一丝不苟。干什么不好,偏偏热衷于给别人洗澡?

“爸爸,把肥皂给我。”

水乡庞浜,去年秋天我曾路过那里,在竹罗镇以南,整个地区的形状如一只过于弯曲的香蕉,仅有的一点狭窄的土地上重叠着无数的房屋,长堤,短桥,船行在水上,两边全是标本似的民宅,仿佛展厅里的一段历史。

“爸爸,肥皂——”

小建拉长声音。我把肥皂递给他。不把它彻底洗干净他不肯罢休,耍让它成为一位体面的先生,推到人前。“郁飞有一只雌的……”他说。“我们已经说好了,它们的婚礼订在下周。”

“它?”

“是的。”

“你和郁飞,给它们操办婚礼?”

“是的,我们已经由朋友上升为亲家了,这叫亲上加亲。”

“就算你们是关系融洽的亲家,可你们知道什么叫结婚吗?”

“谁不知道?从今以后它们就得躺在一起了,睡在一张床上,一个要侧身,另一个就得跟着振动。我没说错吧?”

那当然。他说的是两个身体躺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说得够准确的,谁结了婚,都得设法躺到一起,不管时间长短,不管心里是否乐意,是否真的那么美妙。以家庭的名义,以夫妻的名义,躺一个时期……再躺一段时间……躯体只有两具,心事却千头万绪。我看着小建,我不明白这个小小的头脑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他们怎么会玩起结婚的游戏?郑重其事,忙忙碌碌。玩什么不好?好像世界上除了结婚以外再没有什么好玩的了,他们还不知道那种事情有多么棘手。我把半块肥皂给他时,小家伙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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