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针(1)

我走的时候,表哥的家里来了一个喷药的工人,戴着口罩,背着一个绿皮铁罐,里面装着杀虫剂。天气阴雨不晴,他们的松木地板和楼梯上不断地有灰色的潮虫爬出来.昨天下午,小建的几个玩具盒里也发现了潮虫,我们踩死很多。我从楼上下来,每一级楼梯上都留下了它们死去的痕迹。木头房子就这点儿不好,我们家里也有,也是集中在楼梯、角落和地板的缝隙里。以前,二姐住在楼上的时候很少下来,自从她下身瘫痪,不会走路以后,她也从上面搬下来了。她和从前不一样了,如今非常想下来。现在,那个楼上已经没人了,二姐、妈妈和我,我们都住在下面。二姐要看花或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我们就把屋里的窗户全部打开,让花粉和阳光直来直去地从外面涌进来,流出去。更多的时候,我们就直接在院里,在台阶上坐一坐,从葡萄架下移到水塘边。

我要回去了。我听到树下传来一阵吱吱唔唔的声音,接着闻到一种刺鼻的药味。那个人正在检查他的喷雾器,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握紧摇把,呼呼地摇了几下,白色的药水化作雾气从那个长嘴里喷了出来,他说好了,可以开始了。抬起来以后,他看到了我,口罩上方的两只眼睛飞快地眨动了几下,他说话的时候仍然戴着口罩,声音听上去显得沉闷而遥远,像是从大雾中传过来的。哧。他又向空中喷了一下。

表哥打了一个喷嚏。

“先喷哪里?”他大概是一个激动的新手,喜欢杀虫,迷恋喷射,一双不安分的手将那个喷雾器弄得嘎嘎直响。

“先从楼下开始吧。”表哥说,“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地喷上去。”

我从石榴树下穿过,走出院子,身后传来一串接连不断的喷嚏。“这是什么东西?”表哥在问那个工人,“怎么这么呛?虫子灭不了,看来我倒先要被熏过去了。”

“人还不如一个虫子。”那个工人说,“昨天我在市政大厅喷药,在场的好几个秘书都给呛倒了,那些臭虫却越跳越精神。”

中午的时候,我到了提篮镇。在我等船的时候,有一阵子,街上突然混乱起来,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奔跑,街道仿佛在摇晃,抖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只黄澄澄的南瓜从街对面摇摇晃晃地一路滚过来,在我的脚边蹦了几下后终于停住了。树叶和白纸在街上飞舞起来。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使劲拽了一下我的衣服。

“姑娘,快进来躲躲——”

我回过头,是一位老太太,我看到自己正站在她的临街的窗外。我吓了一跳,急忙拿起自己的东西,老太太将屋门拉开一半,我闪身钻了进去。随后,屋门又立即关上了。我的耳边如蒙了一层膜,模糊地听到外面的声音。

“真是个傻丫头,”老太太说,“怎么就不懂得跑呢?”

“跑什么?”我说,“出什么事了?”

老太太没有说话,转身向一张乌亮的八仙桌前走去。我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下,看到桌子上燃着三炷香,

青烟缭绕。

我来到窗前。

街上的人还在四处奔跑。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清脆尖利的哭声……震动……摇荡……铁器落到地上的声音……削尖的竹子……呼喊……纷繁的腿……车轮……镜子……波光水影……一张张飞快而猛烈的脸迅速地逝去。

“不要往街上看。”

老太太低声说着,来到我的身后。我转过身,她已经祈祷完了。屋里的大致轮廓是昏暗的,有些地方看上去深不可测。一把椅子。一个铜盆。一幅暗绿色的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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