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雨又下起来了。
白猪在岸边狂奔。
我站在胡家米店的后廊下避雨,身后那月亮形的窗户内传来清晰的洗牌的声音和女人的笑声。他们不断地推倒重来。
镇上的白猪冒雨在岸边狂奔。
我已断定那不是一只母猪。无论如何,母猪不可能跑得那么快,命中注定它要长着十几个哺乳的奶头,命中注定它是大地上的一道慢腾腾的影子,像一位退休的老人,领着一群天真而不懂事的小孙子出现在河边,走走停停,回忆往事,消磨时光,哨音一响,又立即带着那些小鬼们回家吃饭,饭后睡觉,鼾声如云。
去年秋天里的一天,我在淑阳城里的星形广场上听到一位号称“夜莺”的先生当众发表演说。夜莺在这里的意思是,昼里休息,晚上思考。可是,有的人反驳说,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夜莺从来是不思考的,它们只要一开口,必是歌声。而会思考的,谁知道那是什么鸟。
尽管这样,人们还是习惯于称他为夜莺,管他思考不思考呢,那种事情纯属个人私事,与他人无关,与活着无关。人们都愿意在没事的时候听他说话。他不断地提出问题,之后又一一地将答案告诉他的听众,有的问题司空见惯,答案却出人意料,这对于憎恶思索,追求结果的人们来说非常不错,很对他们的胃口。他似乎能够总结一切,描摹一切。比如,他说,世界上什么时刻最繁忙最无序?接着他就说,那就是——人类离开地球,往月亮上搬家的时候。这一次集体的迁徙,只搬动我们的身体,其余的一切都无法、也不可能带走。几千年形成的政治、经济、艺术、法律,都没用了,工业文明,农业硕果,水利灌溉系统,就不带了吧?军队是不是可以考虑先走一步?实验室里的灯光为什么还在亮着?谁把这些讨厌的坛坛罐罐、国际关系堆在这里,阻挡了我们上天的路?赤手空拳的先头部队已提前抵达那里。
他说,我们总以为自己已经很进步了,很文明了,事实上我们一直在原地奔跑,比陀螺强不了多少。什么叫原地奔驰?微笑就是原地奔驰,笑容从哪里出来,接着又在哪里消失。谁的笑容也不会从脸上跑到手上,出现在脚上。
他说,为什么到今天我们还不能使自己的身体离开大地,在空中飞翔起来?为什么?许多自以为是的人把这归结于地球的引力和缺少翅膀,地球为什么不能把飞着的鸟吸下来?翅膀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不过是一件可以扇动的小摆设而已,真正阻碍我们的拖住我们不放的,是我们自己身上的一个烦恼的东西——我们的糟糕的标志。
细雨。大地晦暗,天空微微发红。我站在广场上的人群里,望着那位患有失眠症的“夜莺”先生,我觉得他考虑的问题很有趣,提法也够得上新颖。初看起来,他似乎把什么都考虑到了,可是,他明显地忽略了一种东西。
“那么,请问,女人呢?”我在人群里大声问道。“她们可没有我们那样一副糟糕的东西,为什么她们也飞不起来?”
“是的,她们怎么了?”人群中有人附和我的话。“都在坐月子吗?”
雨地里荡起一片笑声。
“这个问题是谁提出来的?是哪一位?”“夜莺”先生站在广场上那座巨大的铜像下面,目光在人群里搜寻,流淌。我没有站出来,别人也没有站出来。我们都站在雨地里,有人打着伞,有的人被雨淋着。我的身上早已被淋湿了,不过我不怎么在乎。我的身上揣着卖生丝的钱,它们最多受点儿潮,不至于发生霉烂。我没有什么牵挂的,精神松弛,心放得很宽。我想听听他怎么回答。人群在雨水里移动着。他不知道向他提出疑问的是一个脸上长着粉刺的年轻人。后来,他潦草而轻松地摆了摆手。他也被淋湿了,雨水从他的眉毛上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