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策田2(5)

没有办法了,今年要饿死。有一次,一名学生的父亲来到学校里这样对我说道。当时我还嫌他有点儿咋唬,我想,不至于吧,哪里就至于到了那种地步,怎么可能会变成那样?因为,我们曾经都是领受过荣耀的人。

“嗨——”

沉默行进的人流里,突然传来一声沙哑的呼喊。我停下来,抬起头来。我看到一个脸色泛黄的人,手里拎着一个掉光了漆的旧铁皮饭盒,从那股浊流中像一条鱼一样游离出来,来到我的面前。在我犹豫之际,又是一声沙哑的招呼。我愣了一下,我看到我的眼前站着一个雾濛濛的人,浑身充满铁锈味。眼镜出问题了。我摘下眼镜迅速擦拭干净,重新戴上以后,我看清他了,我惊讶地叫了起来:

“尤健——尤大鼻子。”

两个少年时代的朋友,站到一棵树下,近在咫尺,从旁边走过的人朝我们投来冷漠而不经意的目光,他们缺乏语言,无悲无喜,水土不服,甚至连河两岸的油菜花的香气也闻不到。尤健将手里的饭盒挂到一根树杈上,揉了一下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我记得他小我一岁,可现在看上去,他如同我的叔父。胡须在他的脸上纠缠不清,皮鞋在他的脚下咧嘴笑着,唯一没变的还是他的那个引人注目的大鼻子,依旧像从前一样高耸挺立,前面弯曲,微微带点儿鹰钩。没错,仍旧是从前的那个大鼻子。

“你怎么会跟这些人在一起?”我说。

“我怎么不能跟这些人在一起?”尤健说。“我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我看看从旁边走过的那些面无表情的人,又看看身边的尤健。我刚才还在想,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陌生,遥远,不可名状,可转眼之间……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位身体瘦高的姓孙的老师,曾经在课堂上非常自豪地告诉我们,他已经二十年没有病过,没有吃过一粒药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是一个上午,到了当天下午,他就奇迹般地住进了学校对面的一家医院。消息传来,我们都不相信。全班的男生女生都跑到医院去看他。我们没有看见他的脸,高高隆起的氧气包把他的脸挡住了。在病榻的一边,我们看到了正在默默垂泪的师母,透明的液体倒悬着流进他的体内……全班同学谁也没有打听用的是什么药,一齐屏声敛气地退出病房。

我们都在朝天上看。从那时候起,我们开始相信神灵。天地之间有一个神,无所不在,无所不能,能听到所有人说的悄悄话,能洞悉所有人干的秘密事:你信他,他就常驻在你的心中,你也可以不信他,但不能阻挡他的知觉,他对你所做的一切了如指掌……自从有了这个神以后,我们自觉地安分了很久,脑子里成天转悠着礼仪,廉耻,慈爱与良知,连骂人的话都不敢说了。我回去告诉母亲,我们发现了一个神,已经自觉地在心里把他供起来了。我只想向母亲请教他是哪一位菩萨——

“是有那么一位。”信奉基督教的母亲对我说道。“那就是我们的上帝——万能的主。信他吧,他有的是荣耀。”

我去告诉我的同学们,大家都不以为然。我们不喜欢西方人,当然也谈不上对西方的神有什么兴趣。我们要信的是中国的神——穿着丝绸,披着桑麻,摇着羽扇,守着瓷器,吹着箫管,唱着乐府的中国的神。而他们的那个神,想来和尤健比较相似,高鼻子,黄胡须,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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