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瘦骨嶙峋的教员,一溜小跑出现在操场附近。我正在一道长满苍苔的高墙下慢慢走着,壕沟里的水已经积满了,渐渐漫进了小树林里。从我这个位置上望去,能看到树林里的水的反光,树上的枝桠在光影里摇晃着。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终于绕过操场上的沙坑在我的面前停住了。我看见他的嘴张了一下后又立即闭上了,两只脚交替着羞涩而不安地轻轻磨擦着地上的沙子,他站在那里等待着。他似乎在看着我,又像是在往别处张望,他的眼神很奇怪。时间仿佛停止了,正在某一个泥泞的地方原地转动,来回打滑。他是来找我的。
我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同事,他瘦得像一只春天的山羊。这样一副身躯,似乎生来就只适合教书。是的,我周围有很多选样的人,早已司空见惯了,有时乍一见到某些体肥肉厚的胖子,我会有意无意地感到意外和不适。巨大的习俗,有时不免会成为一种恶习……现在,他站在那里,似在暗自思忖,一双疲倦的眼睛在飞快地眨动着……难道……校长睡着了?这样的天气里,要想舒舒服服地打一个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突然,他不可遏制地咳嗽起来,非常响亮的喷嚏和咳嗽使他自己也惊呆了。
我从阴湿的高墙下离开,走到他的身边。他似乎有些伤风。我手里的一张报纸饱含着昨夜的潮气,软绵绵的像一张熟过的皮子。这样的阅读物,简直糟透了。他怎么了?
“啊.周校长,”他满脸通红,伸手从上表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地擦拭着脸颊和嘴角四周的地方,低声喘息着。
“是这么回事。”他说,“尊夫人打来电话,说她今天中午不回去了,让你……想吃什么,自己看着办吧。”
他飞快地扫了我一眼,表示自己说完了,很薄的嘴角开始向里收缩,自然流露出来的强烈的好奇和兴趣代替了他刚过来时的那种慌乱和不适。他现在是可以这样饶有兴趣地打量别人了,看看他们和他们的家庭到底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需不需要自己帮他们斟酌,谋划一下,拿个主意,排忧解难。是的,很多人都乐意干这样的好事,急他人之所急,这中间不仅仅是仗义。
我看着他。在他的身后,一树肥绿的树叶正在往下滴水。
他偷眼瞧着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由于激动而遗漏了什么。他的舌头不知不觉地从嘴里吐了出来,粉红色的,短短的,形状如一瓣小金橘,轻轻地、试探性地舔了一下自己的上唇,像是在尝试一粒危险的、没有说明书的药片。上唇的温度一片灼烫,他似乎受到了惊吓,急忙将湿漉漉的舌尖重新缩了回去,不安地搓着双手,显出一副死里逃生的侥幸之色。
“啊,对了。”他终于又想起了什么,立即跳了起来,单腿着地。“一位学生的家长,”他说。“要请薛隐去吃饭。我对他说,薛老师这个时候正在给学生们上课。我这么说没有什么不妥吧?教员接受邀请,跟别人出去吃饭,在咱们学校里好像还没有先例,是吧?”
“薛老师知道这事吗?”我说。
“是的,两个电话都是我接的。”他说。他向前跨了一步.脸上露出一种不计得失,任劳任怨的笑容。“我就坐在综合办公室的电话机旁。”他说。“我刚想站起来活动活动,突然,电话响了。我拿起来,是那个学生的父亲,他是打给薛老师的,他想请她一起吃顿饭。他为什么要请她吃饭呢?我对他说,薛老师这个时候正在给她的学生们上课,我这么说没什么不妥吧?本校的教员们还没有过这种先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