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隐1(1)

一个女人活在世上,只要大体上还过得去,不至于腥风血雨,面目狰狞,被人爱上那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费事的倒是那个令她倾心的人,那倒真正值得考虑,需要她费心去寻找,等待。有时候,几十年的时光过去了,她依然没有在人群里看到他的影子,他像传说中的马,充满了极大的虚无色彩,蹄声清晰,气息遥远,一切的迹象到头来都是假象,蛛丝马迹只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庸常而琐碎的细节……当然,无论找到与否,她都得活下去,可至此,她将重新改写她的一生,活着的劲头,深度,包括连续不断的日常生活场景,都太不一样了。找到他,是一种活法;找不到他,将是另一种活法,激情的饱满与否也正在于此。当那个人在她的期待中渐渐死去以后,她会变得更加恬淡,安详,宽容与慈爱开始溢出她的体外,在祥和的目光里日夜荡漾。众口交赞,都说她是一个美丽贤惠的好女人,对什么都能够容忍,他们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她要找的一种东西一直没有结果。她已经不再等了,因为她已经老了。不久以后,她终于享尽天年,带着那具清心寡欲的身躯长眠在青草覆盖的地下。

……不知又过了多少年,从路的尽头摇摇晃晃地走来一个人。是的,他正是她生前一直要找的那个人,一匹不走运的马,天过正午他才满脸迷惘地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他好像也在找她,他当然什么都不会找到,他只能坐在摇曳起伏的青草上面休息了。墓地四周干干净净,连传说中的幽灵都没有,连一个象征着鬼魂的旋风都没有……疲惫,绝望,心灰意冷,这些东西像晚期的黄疸一样从里向外辐射到他的脸上,身上,并最终将他彻底摧毁,消灭干净——他是一个不赶趟的,没有福气的人。

想想她的从前,在她的桃花灿烂的爱情时代,一些不被她注意的闲人经常出现在她的面前。因为他们都爱她,所以他们认为有理由每天见到她,并让她也看到他们。他们天天在她的面前走动,叙述,甚至表演,一待就是很久,不断地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做出形形色色的表情,当他们感到眼前的空气略显沉闷的时候,他们就会诚心诚意地为她而幽默一下,说一两个轻松的故事,甚至颠三倒四的格言。那时她清高如云端,她想,说什么轻松,本来就是一帮行尸走肉,有何沉重可言?是的,他们不认为自己爱得很辛苦,他们觉得因为爱她而生活中充满了实实在在的意义。

当她无意中垂下视线,她忽然看到一个比她小得多的的少年站在她的面前——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如传说中的吹笛少年。现在,他正一往情深地注视着她,踮起脚,要求她看他。

现在,他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

窗外的花茎在雨雾中摇晃……我听到沉闷的汽笛声了,正在大雾迷漫的河面上飘荡。虽然是这样的季节,却并不显得有多么潮湿,他的灼热的呼吸使我感到燥热不安,无论如何,我都得承认这是一件非常偶然的事。

没有人知道自己这一生中将会遇到什么。

近来,我常想起我的姑母生前最爱说的一句话。在回忆自己的经历时,她说,刚一下车,就遇到了爱情。那种东西像暖风一样朝她迎面扑来。有时,她又说,还没起床,爱情就来了。在我的印象里,她的那种东西很有点儿程门立雪的色彩。姑母一生顺利,爱情和荣耀对她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题,一切都来得非常容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刚过中年她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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