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步入老年的母亲记忆开始衰退,可一年中的两个日子她记得特别准,总是提前三天准时给我打电话,这两个时间一个是父亲的祭日,一个是她的生日。
每逢父亲的祭日,她总是炒一盘花生米,煎一盘豆腐,然后备一盘口酥。有一回,我从城里捎回烤鸡,打算做祭品,母亲硬是给换掉了,母亲说,你爹的口味我知道。那年我的儿子考上大学,回家上坟,这是母亲定的规矩,只要我们家的孩子考上大学第一个要办的事就是去祖坟告诉爹。轮到我儿子考上大学,我们兄弟两家的四个娃算是考完了。那天,我刚给爹叠纸钱,娘就开始炒菜了。儿子说,奶奶,咱有现成的食品啊,拿上几份就行了。娘说,你爷爷那口味可挑剔哩,你们弄的那些东西,他吃不中。儿子就笑,说,奶奶,爷爷现在还能尝出你炒菜的味儿啊?母亲一本正经地说,能!上个月你爷爷还托梦,说他发馋了,想吃煎豆腐,一接到梦我就晓得你这个大学准考上了,果不其然。
儿子说,神气,爷爷是神仙啊。娘说,他生前救了那么多人命,死后理当成仙哩,这是造化。过会儿你和你爸上坟时,给你爷爷说你考上大学了。儿子说,只要爷爷听得见我就说。娘说,听得见,听得见,你爷爷那个耳朵灵得很,他六十三岁那年,夜里下着瓢泼大雨,西庄上牛大他爹得了绞肠痧,牛大只敲了两下大门,你爷爷就爬起来了。
娘说的不假,父亲病倒在床上,还让大姐扶着给一个女孩割了一个拳头大的囊肿哩。
二〇〇八年,六妹的工厂倒闭了,她成了一名下岗职工,母亲对她说,要是城里不好混,你就回家种地吧,如今种地啊不用交税了,国家还给粮补哩,再说,农村户口的娃子连学费都不用交哩。六妹就笑,好不容易进了城,说什么也不回来,就是打零工、卖青菜也不回农村了。娘反对,城市有什么好的,人多得就像下饺子,住得又高接不着地气。六妹说当初不是你让二哥操心费力把我们弄到城市去的吗?
娘就笑,说,那你想干什么?
六妹说,读卫校,学医。
娘睁大了眼睛,什么岁数了,还上学啊。
六妹说,现在城里人啊,跟你这么大的人还读老年大学呢,我算小的了。
娘的头摇成拨浪鼓。六妹说,你别不信,等我学会了,万一你病了,好侍候你啊,娘哈哈地笑了,说,俺六啊想拿娘练手艺哩,告诉你,娘好着哩,你甭打娘的主意。说着娘儿俩都笑起来。
然而,才三年啊,死亡的盛宴就从门缝里塞进请柬,娘在剧痛之后,突然倒下。现代化的检查报告告诉我们,娘的病已经到了晚期,对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手术的可能性已经达到了零。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对我说,听我一劝,别花那冤枉钱了,老人家想吃什么就尽量满足她,回家守着尽尽孝心吧。没几天了。
我的泪哗地一下就淌下来。想想娘一生的苦难,我的心怎能不疼?娘十岁上死了父母,她带着三舅东家一顿西家一口地活下来,十五岁上就带上弟弟嫁人,四十多岁守寡。一个女人带着八个孩子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熬到六妹做了妈妈,刚到享福的时候啊,无情的死神却不给她享受的机会,上帝啊,你不公平啊。
父亲的旧坟边又起了一座新坟,母亲又和父亲在一起。站在鲜活的新坟前,想想娘苦难的一生,我想起一句话:人生就像一条河,是深是浅都得过;人生就像一杯酒,是苦是甜都得喝。
(《散文选刊》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