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父亲的离去让母亲彻底失去了依靠,三舅的不辞而别让母亲失去了得力的倾诉,那个信誓旦旦把师傅师母当父母养的徒儿的反目,让母亲感到人世间的凄凉,面对一群孩子,她是那样无助和无奈。
长夜里,我们时常被母亲哭醒,尽管母亲的啼哭是那样地低细,如同蜜蜂的嗡嘤,当我们小鸟似的依偎在母亲的床前时,母亲装作没事的样子说,你们起来干什么,都去睡吧,娘也困了。
我说,娘不哭我们就睡。娘一本正经地说,谁说的,娘可没哭,二子你记住,娘的眼泪是不会随意掉的。
娘说到做到,之后的日子里,我们从没听见娘的哭声。
在农村,没有了男人的家庭是相当受气的。
我们村地处山区,地瓜是我们的主食,父亲去世后,生产队每次分地瓜,我们家总是最后一份,分到我们家的地瓜小且掺着坷垃,这时,田野里所有人都走光了,唯有母亲一声不吭地在一盏孤灯照耀下,带着我们收拾那堆地瓜。每每这时,我就气愤不平,破口大骂,骂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这时娘总是叹一口气,摸一摸我的头,说,二子,不怨人家,是咱家的日子过低了。
不仅分地瓜,领救济粮时,我和姐姐去得最早,可总是最后一个领。有一回,上级返给我们的粮食是玉米,那可是个好东西啊,望着金黄的玉米堆渐渐矮下去,我忍不住叫起来:该我们家了,比我们晚来的都领了。喊号的会计翻眼说,越是不出工的领粮越紧。我知道他是笑话我们没了父亲,我的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指着会计的鼻子喊:你老婆那年脚上长疮,路都不能走,要不是俺爹,早成瘸子了。狗日的,良心都叫狗吃了,要是俺爹活着,你敢欺负我们吗?我说的是事实,会计的脸涨红了,其他的人也都不说话了。就在我得意时,娘一个巴掌打过来,我的脸上立刻起了血红的手印。娘没有理睬我,她笑着给会计赔礼:孩子是吃屎的,他三哥你大人大量,别跟孩子一般见识,老婶子给你赔礼了。会计讪讪地:我才不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哩。
回到家,我还在掉泪,我说,娘,他欺负咱家不是一回两回了。
娘说,我知道。娘一把拉过我,用比砂纸还粗糙的手掌在我脸上揉着,低低地问,还疼吗?我摇摇头。那一刻,我感到娘的手特温特软。娘说,二子,你知道人家为什么老是看不起咱们,动不动就欺负咱们吗?我说,知道。娘说,知道了你就该知道你怎么办了。我分明觉得有一滴水落在我的脸上。
爹在世的时候,生产队分粮、分柴,我们家总是头一份,队长说,先给杨先生家称出来,接着派两个人送到我们家,如今,爹走了,这头一份成了徒儿家的,我们家就成了末一份了。这巨大的反差娘怎么受得了?我相信,娘对会计的笑就是心在哭。
如果说这些冷凉母亲还可以承受的话,那么哥哥的婚房就让母亲无法承受了。大哥到了结婚的年纪还没有新房,爹留下的几间草房显然不够我们一家住的,况且那冬天进雪、夏天漏雨的破房嫂子是不会进门的。
娘给小妹喂完奶后,就递给二姐,她找村长去了。村长说,大嫂,这盖房可不是件小事,就是料备全了,你还得操心哩,何况你家什么都没有。娘说,我三兄弟的房子做了学屋,村里能不能给我家一点补助?村长一拍脑袋说,这是个借口。村长当场答应补给我家一些房料,一些石头。为此,娘感激了他一辈子。
娘开始造屋了,她拿出藏在柜子里的布包,抖抖的手一层一层地解开,是一包银圆。娘说,从江苏北逃时,她让三舅背了一百块,一路打点就剩下这二十块了,原打算你们兄妹一人两块压腰的,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你去银行变成钱吧。那工夫,一块银圆能换人民币十元钱,很贵的。母亲最后还是留下两块,说,就给你媳妇留两块吧,说完,娘用破手巾包了包,放进我的书包里,娘一直把我送过村前的小河。
哥的新房落成的那天,娘把全部细粮做成馒头,让我打了十斤散酒,做了几桌菜,招待帮忙的邻居。娘左右敬酒,十分快乐。
也许是累了的缘故,娘破例没有早起,太阳一竿子高时,娘起床了,她喊我:二子,跟娘去村后。村后是大哥的新房,娘扶着我绕着新房看了一圈后,说,二子,娘的头有些晕。说着就倒下了。
文如大哥正好下地回来,他一看情况,背起娘就去了徒儿的诊所,到达诊所时,娘已经不能说话了。徒儿摇摇头,说他治不了。文如大哥喊来几个壮汉,用一张木床抬着娘去了公社卫生院,公社卫生院也治不了娘的病,娘被转到地区人民医院。
文如大哥返回村时已是第三天的晚上了,他对我说,二子,你娘没事的。我回来借钱,明天就走。我说,大哥,我家没有钱了,就剩下二 ……文如大哥摆摆手,你看好你几个妹妹就行了,钱的事情你莫管。
爹走了,娘病了。我跟二姐转眼就成了这个家的大人。
六妹饿得直哭,二姐就把地瓜干煮熟,用筷子捣成泥状,喂她,六妹吃得特卖力气,一会儿工夫,就吞了一碗。十八年后,六妹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二姐总是说,“小六”比猪都好喂,能不长个吗?
娘出院那一天,我背着六妹,二姐领着三、四、五妹早早地站在小河边,像一群小鸟。村长看了我们,掉下一串泪,他说,福堂大哥,你这是作孽啊。福堂是我爹的名字。
娘一过小河,就喊我:二子,快把玉红抱给我。玉红就是六妹。六妹一见到娘就本能地找奶吃,可是她不知道,娘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就再也没有奶水了。从此,六妹就跟大人一样吃起粗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