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记忆(2)

  

熟悉巴黎的人通常明白,为什么这里盛产法国式的知识分子。这是一个意象繁复的城市。雍容华贵的王宫和炽烈的革命,铁血的拿破仑与奋笔疾书的巴尔扎克,栩栩如生的街头雕塑与钢铁的埃菲尔铁塔,精美的卢浮宫与阴森的巴底士狱……“左岸”当然是久负盛名的知识分子圣地,小咖啡馆、酒吧、书店、美术馆、小剧场;海明威、萨特、毕加索什么的。当然,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仅仅听过“左岸”知识分子的传说。那一天驱车短暂地经过巴黎的“左岸”,我在马路两边见到的无非是几个平庸无奇的服装店橱窗。两辆警车飞速地从街道上驰过,警笛汹涌起伏,这一点倒是与电影里面一样。这就是与巴黎的距离,一个连“外省人”都算不上的家伙还想看见什么?当然,如果允许使用一个隐喻,我还愿意进一步做出一个精确的衡量:我与普鲁斯特的距离,犹如粪便与小玛德兰点心的距离。小玛德兰点心打开了普鲁斯特记忆的闸门,我的记忆祈求粪便的召唤。事情发生在某一年的清明时节。我与家人相约上山扫墓。来到山脚下的时候,一阵久违的粪便气味触动了我,制造了一场记忆的雪崩。我突如其来地想起自己三十多年前的乡村生活来了。我在那一天的日记里记录了这个过程:……与家人汇合之后,一位乡下的亲戚领着上山。从水泥路上拐入窄窄的田埂,土屋里的狗吠了起来。过去几步,红砖墙里面是一个养猪场。一大批猪的尖锐嚎叫如同利刃划开石棉瓦和塑料片铺设的屋顶,回旋在空中。田埂的两边是几亩菜地。竹架子和塑料薄膜下面是油菜花、茄子、包菜、西红柿,还有一些别的什么。阳光烘晒之下,菜地里粪便的酸腐气息四处弥漫。隐约之间,某种沉睡多年的经验被搅动了。嗅觉记忆。普鲁斯特说的是可口的小玛德兰点心,我的嗅觉储存的是粪便的气息。算了算,我的乡村生活是三十来年前的事情了……

 

我是一个嗅觉迟钝的人。大学考试之后的例行体检,我的鼻子连汽油、酱油和水都没分辨出来。尽管如此,我的嗅觉还是领悟到多种粪便气味的丰富意义。

我的故乡是一座中等城市,我在一条巷子的大杂院里长大。当年的大杂院不可能如同单元公寓房一般设有卫生间。我的个子日渐高大以至于不适合使用痰盂,之后,到公共厕所解大便成了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课。道在屎溺,这没有什么可隐讳。这个城市的许多人都是以相同的方式解决问题。几个脑子灵活的家伙别出心裁,最终还得踏入厕所。有一回我在街道上遇到一个玩伴,他与他的父亲各自一本正经地提了个点心盒,点心盒用塑料带子细心地扎起来。我好奇地问他上哪去,他做了个鬼脸——要把盒子里那些臭玩意儿抛到厕所里去。

从我居住的大杂院出发,十分钟的路程之内没有任何公共厕所。这决定了我不会像一个固定的顾客习惯性地光临某一个店铺。出了大杂院的大门,不论东西南北,五平方公里之内的厕所我都使用过。这些厕所或者在闹市中心,或者在另一条巷子里,或者是某一个单位或者某一所学校的内部厕所。通常,习惯于早晨解决问题的人较多,公共厕所人满为患。无论是在厕所门口排队,还是蹲在坑位上想到外面那些满脸焦灼的后来者,我都会感到不自在。所以,我尽量将解决问题的生物时间调整到午后。午睡时间是公共厕所最为冷清的时段。既然这条巷子里的住户卫生待遇相仿,我就很容易在如厕的时候拖上一两个伴。时间长了,这一项活动成了一个固定节目。每一日午后,几个年龄相近的小伙子呼朋引类,结伴而行。因为有了默契,他们会定时在巷子口相聚,事先连一个招呼都不必。那个年头的人们时常警觉阶级敌人作祟。巷子里一个老头察觉,几个小伙子总是在一个固定的时刻神秘地出门,不免起了疑心。急于立功的老人家悄悄地跟踪了几回,每一回都追到了厕所,大呼晦气。这个插曲是他与邻居的闲谈之际自己披露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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