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都是一样的。这是我在黑河的房东常说的一句话。我很快变得跟伊万一样,不管有多忙,只要能找出一点空闲,哪怕是在深夜都会偷越边境。我把娜拉塔莎陈旧的房间当成了我全新的家,有很多次从她枕畔醒来,我甚至想到了有朝一日要把她带回我的家乡马家浜村。然而,事实上我们最先去的地方是莫斯科。
俄罗斯大地的夏天短暂而壮丽,当我们坐了七昼夜的火车到达莫斯科时,到处已是一片秋天的景色。这里是娜拉塔莎的出生之地,也是我所见过的最雄伟的城市。这里的马路宽阔而洁净,许多建筑的屋顶就像教堂上的尖顶高耸入云,而且上面都顶着一颗五角星。一到晚上,这些大大小小的五角星放射出红色的光芒,如同从夜空中垂下的巨大星辰。早在来的火车上,娜拉塔莎就为我描绘过这一景象,她说莫斯科是座被红五星点亮的城市。可是,一出火车站的大拱门,我们见到更多的是贴满街道的宣传海报,还有那些吵吵嚷嚷呼喊口号的莫斯科市民。苏联正在举行它的第一次全民选举。
我的这趟莫斯科之行只有一个目的,却整整筹划了两个月。伊万动用了所有合法与不合法的手段,为我办齐在苏联境内所需的一切证件,为的就是让我去跟那个给我们供货的大人物见上一面。伊万是个深谋远虑的人,他总是担心某一天因为他的原因,我们的生意会在一夜间垮掉。他说服我只要我搭上了莫斯科那条线,哪怕他去了西伯利亚,我们的钢材生意照样会存在。同时,他还是个有理想的人。他现在最大的理想就是让他们国家的军用产品变为民用商品,他坚信这个世界上再不可能发生大规模的战争。为此,他在一天晚上对我说,跟坦克与大炮比起来,今天的苏联更需要牛肉。
伊万就像个地下工作者,他把一个电话号码写在纸上,让我看完后记在心里,然后把纸烧掉,并且再三叮嘱我说要记住,一到莫斯科就打这个电话。
但我并不急着要去见那个大人物,这趟长途旅行对我来说更像是一次蜜月之行。我跟娜拉塔莎住进了迷宫般的俄罗斯宾馆。据说这里有两千个房间,跟克里姆林宫并排坐落于莫斯科河畔。这是种奇怪的感觉,一进房间我们谁也顾不上说话,更顾不上旅途疲劳,我们抱在一起就开始做爱,从浴室到床上,再到那个宽敞的窗台上。傍晚的夕阳从河面反射到天花板上,我们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可等我醒来时,娜拉塔莎已不在我怀里。
房间里一片漆黑,她裹着一条被子坐在窗台上,就像一尊雕塑,出神地看着夜色中的莫斯科河。
我知道她是在想念她的母亲。来的一路上,她的思念就没有停止过。这个年迈的女人现在住在莫斯科郊外的一家疗养院。自从我们相爱,娜拉塔莎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为她每月支付那家疗养院的费用。我曾经问过她是不是为了她母亲才跟我一起,她垂下眼睛,好一会儿才看着我答非所问地说,我只想让她安静地过完一生。
我们如同一对新婚夫妻在莫斯科过完三天后,我提醒她说,你该去看看你母亲了。
娜拉塔莎摇了摇头,坐在沙发看我的眼神,就像我会忽然弃她而去那样。
我笑着又说,我还有正事要办。
她说,别忘了,我是你的翻译。
可是,当我在第四天一早打通那个电话后,我们在房间里整整等了大半个上午,才有个穿着西装的大个子男人敲开房门。
我生气地对他说,你让我干等了三个小时。
这个高大的苏联人面色严峻,只是朝我做了个请的手势。当我穿上外套走到门口时,他忽然拦住跟在我身后的娜拉塔莎。
我回头说,她是我的翻译,她必须跟着我。
高大的苏联人用中文恭敬地对我说,我就是您的翻译。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娜拉塔莎,忽然觉得这更像是一个圈套——如果伊万让人在莫斯科把我干掉,那我们两个人的财产就马上成了他一个人的。
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出了房间,下楼,上了停在宾馆后门外的一辆黑色吉斯牌轿车。这些年的闯荡已经让我变得无所畏惧,我任凭轿车载着我穿行在莫斯科的街道。我在这座城里游玩了三天,我去过红场,去过阿尔巴特大街,我认出两边的教堂、博物馆、体育场与露天游泳池,但此时都已变样。大街的两旁停满了军车与坦克,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的枪管上有的插着鲜花。轿车被激愤的莫斯科市民堵在普希金广场时,我摇下车窗看着一名少校站在装甲车顶上,举着大喇叭对人群大声说,我们是来维持首都秩序的,不是来镇压人民的。说着,他放下喇叭,掏出手枪拉了把枪栓,又大声说,看,我的枪里没有子弹,我们的步兵战车里也没有炮弹。
我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翻译,出什么事了?
翻译头也不回地说,该发生的终将会发生。
就像电影里的战乱场面,我们的车在拥挤的路上像蜗牛一样爬行了两个多小时后,翻译给了我一个黑头套让我戴着。车又行进了半个多小时后才停下,翻译引着我下车,扶我上了一些台阶,又下了一些台阶,然后摘下我的头套,让我从狭窄的门洞里进去,穿过一条堆满餐具与各种食品的过道,再沿着一排石阶往下走,一直把我带进一个酒窖一样的房间。
在堆满屋子的伏特加酒中间,我见到了那个所谓的大人物,其实只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干瘪老头。他坐在一张轮椅里,膝头还盖着一块毛毯,正用俄语飞快地对几个垂手而立的哥萨克大汉说着什么。
老头在看到我后闭嘴了,摆了摆手,等所有的人都鱼贯离开,他说,三天前你就应该来了。
我不出声,酒窖里灯光暗淡,有一种让人说不上来的阴冷之气。
我知道你俄语说得不错。老头说着,开始转动轮椅,摇到两排酒架的中间,扭头看着我又说,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