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他们问。
“我说轮子是圆的。不会错的。”
他们说:“神经病。押下去!”
因为表现好,五年的刑期四年就出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表现好不好,反正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其他时间他就歪靠着墙打盹,清醒的时候想想车,从整体想到局部,再从局部想回去,把每一个零件都揣摩了无数遍。最后一年他得到一个机会,给监狱里修车,这是他最快活的时光,为了能把时间尽可能多地耗费在车上,他总是修好这里的同时再弄坏那里,这样他就可以像上班一样轮流修监狱里的各种车辆。没汽车可修时,修手推车他也很开心。出来时狱警还夸他,小伙子,修得不错。
回到花街他发现事情起了变化,家里突然多出了个一岁的儿子。如果这小家伙现在三岁多,他基本上还能理解,但是只有一岁,这就很意外。不过轮子说到底是圆的,世界上不存在想不通的事,想不通是因为你不愿仔细去想。咸明亮不愿仔细去想,但显然也想明白了。老黄在另一间屋里和他雇的一个船员在沉默着抽烟。老黄的女儿怀抱一岁的儿子坐在咸明亮对面,她说:
“你要不想认下这个儿子,你也可以离婚。”
咸明亮摸着他的光头说:“你想让我认还是想让我离?”
“随便你。”
“那就是想让我离了。”咸明亮站起来,走到院子中央对另一间屋说,“我这就走,你可以插进来了。”
那个抽烟的船员咳嗽一声,表示由衷的感谢。他把匕首扔到地上,白准备了。
我和宝来在驴肉火烧店里遇到咸明亮。因为出过车祸,又进过号子,咸明亮在我们那里找不到车开,没人雇他。陈子归帮忙说情也不行。这一行有很多忌讳,跑路时不能压着别人衣服,见到死猫死狗得绕着走,不吉利。出车祸黏上了人命乃是不吉利中的尤不吉利者。我看到的新人咸明亮,已经从光头变成了分头,浑身上下唯有头发上了一点儿心。把头发留长,为的是每天早上梳头时,能对着镜子看自己几眼。这是一个狱友跟他说的,一定要每天看看自己,想想自己需要什么,稀里糊涂混日子不好。
宝来问:“明亮哥,那你知道你需要啥?”
“我要知道就不照镜子了,我就剃回光头去。”
我说:“你需要轮子是圆的。”
“屁,”咸明亮说,“你不知道轮子是圆的?”
我也不知道我知不知道。我会说“轮子是圆的”并不意味着我就知道轮子是圆的。
咸明亮晚上没地方住,希望能跟我们凑合一下。我没问题,可以把床腾出来给他,我跟宝来挤一挤。宝来胖,但我瘦。加上衣服和鞋子我也不会超过九十斤。
喝多了啤酒,天快亮时咸明亮被尿憋醒了,去厕所时看见我和宝来在上铺像神仙一样坐着。不仅我们俩,行健和米箩也睁着眼躺在床上。“你们在干吗?”咸明亮问,“集体练气功?”
“睡不着。”我说。
“有人在放炮!”行健翻了个身。
“放炮?个小鳖羔子!嫌我打呼噜叫醒我就是了,轮子是圆的嘛。”咸明亮穿上衣服说,“反正天也要亮了,我出去转转,你们继续睡吧。”
宝来说:“反正天也要亮了,不睡了。”
“随你们。别说我耽误你们做美梦啊。”
对我们来说,这会儿睡不睡觉的确无所谓,打小广告主要在夜里。我们通常都是天快亮时才上床,因为咸明亮来我们昨晚才早早收工。咸明亮从厕所回来,建议我们几个要练出一套打呼噜的本事,声音越大越好。他就是在号子里学会的。你要学不会,那你夜里就不要睡觉了,一个个呼噜打得简直像比赛,没有最响只有更响。照咸明亮那样身板,跟呼噜声完全不成比例,得再胖五十斤才行。咸明亮说,你们看着办。
说是这么说,第二天晚上他还是搬到屋顶上睡了。幕天席地,把自己放在四张椅子上,第二天早上一头露水地醒来。本来他想直接在修车铺住,那地方太小,汽油味又重,敞开门胖老板怕被人抢,不关门只能被熏死。咸明亮喜欢车,但不打算被车油熏死。但是露天不能常住,一阵风从北边吹过来,北京就凉了,屋顶上风又大。关于屋顶的用途,在《屋顶上》那个小说里我也说了很多,我们四个人喜欢在屋顶上打一种名叫“捉黑A”的牌,谁抓到黑桃A谁就是另外三家的敌人,你得藏严实了,一旦露馅三个人就联合起来把你灭掉。被灭掉之后就要请其他三个人喝啤酒吃肉串。咸明亮来了以后,如果修车铺里不忙,也会爬到屋顶上跟我们一起“捉黑A”。过去总是宝来是“黑A”,现在咸明亮屡屡抓到黑桃A,也就屡屡被我们四个痛打。请我们喝过的啤酒瓶子在墙角摆了一大排。屋顶上还有一个巨大的用途,我在那个小说里也说了,就是供我们登高望远,看北京。
半个月以后,咸明亮预支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在我们左边的巷子里租了一间平房。第一天没来得及买到席子,在光板床上躺了一夜。他的生活很简单,在修车铺干得欢实,他还有个爱好,把废弃不用的汽车零件收集起来,他说早晚用这些废物拼出一辆车来。平常这些废弃的零件都卖了废铁,再小也是一笔钱。胖老板有点心疼,说,拿走可以,以后来修车的,你得给他们用最好的零件,你得给我翻倍地赚回来。咸明亮说,只要他们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