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上初中的时候,班里偶然调来一名插班的南方女生,几乎成了全体男生的集体情人——那种温柔入骨的吴侬软语,在清一色的京片子中,如同小豆冰棍堆里的一支“雪人儿”,那么独特,那么显眼,那么可人疼。
●城市危房改造把大批的北京土著甩到了五环以外——而二环路,已经是旧京城区的最大范围。在四环以内,好像到处都是各种味道的普通话,以及各种味道的英语;在五环以外的某些小区,反到常能听见热情而亲切的“您吃了吧”。
北京是我的故乡,我对北京这个城市有着不可逾越的痴迷。但是实话实说,我并不能算是北京土著,虽然我们家在北京住了半个多世纪,但毕竟是解放以后,我父母才进的城——别人说我是“老北京”时,我都吱唔含混过去,或者顾左右而言他。
其实相对于“老北京”这个词儿,我更喜欢“旧京”这个说法,文雅,颇多历史感,而带有一点对过去时光的怀念——北京早已经被我们这些新旧外来户占据了,但是旗籍子弟的耿直尚武,汉家士民的谨厚温文,并没有随着四九城的城墙、夕阳下的骆驼、胡同里的吆喝声一起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而是进入了我们的血液。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大都会最终都会变成移民城市,我也不知道北京在清代或民国时有多少外省人常住,我只记得小时候接触的那些长辈们,那些小学同学的爷爷奶奶们,有很多都是操着其他地方的方言,虽然那些小同学们自己都操着一嘴流利的京片子——其要点有二:第一,长辈们不一定是四九年进的城,也许还要早很多,我们现在想得起来的北平时期的名流,几乎没几个是本地的。第二,小同学们都是北京生人北京长大,而且他们像我一样,毫无疑义地把自己当成北京人。
移民的第二代或第三代就会真正认同居住地是自己的故乡,就会完全被当地的文化传统所控制。北京长大的孩子,无论祖籍是哪里,父母操什么样的口音,都会在心灵里和性格中,深深地烙上“优越”两个字——无论你是“褒义”或“贬义”地看待这种情况,它都已经无可质疑地发生并将继续存在下去。
而更无可质疑的是,他们确实有“优越”的权力,那是已经延续了数百年,并还将延续下去的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地位,赋予他们的权力。而这个地位,不仅让已经在北京的人们尽力保持它固有的独特的文化传承,更不断地吸引着全国各地的人们来这里寻梦,在这里安家。
慢慢地,他们将像我们的父辈那样,虽然不一定接受豆汁焦圈,但是接受了热情亲切的人际关系;虽然不一定接受京剧相声,但是接受了开放宽容的社会风气;清晨故宫墙外筒子河边的喊嗓子的少年也许再也不会成为少壮努力的城市符号,傍晚钟鼓楼前飞鸣而过的信鸽也许再也不会被赋予闲适生活的象征意义,但是,北京依然是北京,北京的文化,依然是北京的文化。
在北京的外地人,也确实越来越多了。
我记得上初中的时候,班里偶然调来一名插班的南方女生,几乎成了全体男生的集体情人——那种温柔入骨的吴侬软语,在清一色的京片子中,如同小豆冰棍堆里的一支“雪人儿”,那么独特,那么显眼,那么可人疼。
上大学的时候,开始见识到全国各地的普通话。发现各地的方言,其实都很好听,也都很难学。
工作以后,发现在单位里,尤其是写字楼里,几乎听不到哪怕有一点点成势力的京片子了,你已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北京还是在深圳,还是在别的什么城市。
城市危房改造把大批的北京土著甩到了五环以外——而二环路,已经是旧京城区的最大范围。在四环以内,好像到处都是各种味道的普通话,以及各种味道的英语;在五环以外的某些小区,反倒常能听见热情而亲切的“您吃了吧”。
北京的土著们在五环以外想念着银锭桥、故宫和北海,大兴和回龙观的居民想念着在瓷器口和前门大街的生活……虽然如此,我还是相信,那些在城里买得起房子的各地新贵们,那些寻梦的全国的年轻人们,总有一天,也会融化到北京自身固有的那种空气中,也会变成北京土著。十年,二十年……关键是,他们也会有孩子——北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