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逝(31)

成冰默不做声,因为实在不知父亲心里原来压着这么多话。父亲轻轻地转着盛清酒的杯子,脸上浮起一丝迷茫的笑容:“你妈妈原来喜欢瓷器,听声音就能听出好坏来。后来我就到处买这些瓶瓶罐罐,上次到K市去,也是因为那里有个行家。可是甭管我花多少心思,买回来她也不瞧一眼,好像那些玩意因为是我买的,所以也变脏了一样……”

“那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跟妈妈说?”

“她从来就不问,你让我怎么说?”父亲极无奈地笑笑,手背上骨节微抖。成冰直觉得父亲在渐渐地苍老,光阴一寸一寸地去了,染白他的鬓发,碾皱他的宽额……这还是她那向来意气风发、诙谐风趣的父亲吗?

她头一次意识到,父亲是真的老了。

成冰心底的天平又不自觉地朝父亲倾斜,看着父亲临去时求恳的眼神,转身时微驼的背影,为以往怀疑父亲为着财产分割不匀而不肯离婚感到愧疚。尽管季慎言教她,某些时候要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曾经的亲人,她仍然相信这一次父亲是字字发自肺腑。

空气中微染着杨柳抽芽的清香,不经意地在鼻间掠过,难以捕捉的那点清气,倏地便钻进心底。并不温暖的春节,她却在这蓦然之间,感受到融融暖意。

也许事情真有转圜的余地,成冰暗自思量着,连进门的脚步都轻快起来,谁知刚一开门便吓了一跳,满地的碎瓷,地毯、沙发、椅子上到处都是,墙壁上还有片片碎痕。她脚还没落下来,杨妈已拿着扫帚赶过来,亟亟地叫道:“慢点慢点,小心别割着了!”

成冰大惊失色,远远地看到楼梯口还摔着半截花瓶,是极难得的红釉梅瓶,她记得那是父亲花了极大价钱,还欠了老大一个人情,才让人家割爱的,母亲专搁在楼梯转角的壁柜里,下楼时常常要驻足把玩。她吓得半天没缓过气来:“这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杨妈指指楼上,摇摇头低声道:“太太摔的,在楼上呢,你赶紧上去看看吧。刚刚出去一趟,回来就这样了,谁也不敢劝……”

成冰踮着脚上楼,二楼倒是干净,远远地看到母亲卧室的房门虚掩着,急促促地跑过去,一推门看到母亲捂着脸坐在地毯上,倚着床脚,双肩微微耸动。她登时就傻在门口,一口气提上来竟落不下去,尖叫了一声:“妈,你怎么了?”

母亲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动也未动。成冰愣了老半天才吐出这口气,疾步走过去蹲下身来,扶着母亲的双臂轻声道:“妈,你怎么了?”

母亲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她,竟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摸着她的脸,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一样,老半天才猛地把她搂在怀里。成冰被母亲攥得透不过气来,又不敢挣开母亲,只能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才渐渐松开她,轻抚过她的额头、眉毛,好像看一秒便会少一秒,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良久后母亲轻声道:“冰冰,妈妈以为……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妈你说什么呢?我这不好好的吗?”

母亲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眼泪又掉下来,搂着她在怀里,像是搂着刚出世的婴儿:“冰冰,妈妈现在就只有你了,答应妈妈,别离开妈妈……”

成冰只觉得一记闷棍敲下来,一屁股坐到地毯上,愣愣地看着母亲。母亲轻抚着她的脸颊,好像在哭的人是成冰而不是她自己:“冰冰,你答应妈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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