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窗有垢

都曾是透明闪耀的玻璃,

都曾映照蓝天……

开始抽第一支烟的时候,她只有十七岁。

细长淡绿的香烟夹在她纤秀莹白的指间,偶尔凑唇边吸一口,青烟袅袅里,越发衬得一张脸孔如新桐初引般的别样风情。

那时还是好玩居多吧?她却一直记得男友惊怒的表情,“你怎么可能抽烟?只有坏女人才抽烟。”

她只冷眼看他,将香烟在烟灰缸里轻轻一捺,烟头上一点星红,仿佛他们单纯年少的爱,瞬间化灰。

若真爱,就该爱她的全部,连同她的缺点,有如爱玉的瑕,鲫鱼的刺,阳光里的尘,所有的缺陷都不能妨碍爱的一往无前。连一支烟都容不下,还能容下什么?

渐渐成了习惯,她在情爱面前燃起一支烟。缓缓吐出烟圈,仿佛设下圈套,等那男人自投罗网,流露出诧异、不悦、嫌厌,而她信手点燃另一支烟,等待开始下一段恋情。

日子有如一支支燃着的烟,或长或短地过去,花样年华终究成烬,她遇到了一个不在乎她抽烟的男人。只是,过了很久她才知道,那是因为他抽烟比她更凶。

两个都不肯退让的人,在颠簸起伏的人生路上,像盛在同一个箱子里的两个花瓶,不断冲撞迸裂,双双伤痕累累。吵得最凶的一次她记得,她一把抄起他的CALL机就要扔,又有点心疼CALL机的贵,正在犹豫,见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便狠狠把CALL机砸到地上。

儿子一岁半的时候她离了婚,却常常想起那次吵架:如果她能克制一点,如果他说了一句劝慰的话,如果他们都对自己稍稍修改……她的婚姻,也不至于碎得这样不可收拾吧?

只是更离不开烟了。时常午夜梦回,坐在床头默默抽烟,仿佛要以那一点微温,焚尽无边暗夜。待到晓光初破,地上早已散满烟蒂。

不知多少朋友亲人劝她戒烟,“你看你牙齿都薰黄了,原来一粒粒水晶宝石似的,现在算什么?”她只笑:“烟晶。”

以为生是烟的人,死是烟的鬼了,却没想到,她竟为一个男人戒了烟。

他管她管得紧,家中所有香烟扫荡一空不说,还经常抽查她的皮包和办公室抽屉,一旦发现漏网之鱼,便立即上演虎门销烟。甚至她上厕所超过五分钟,他都会过来敲门,“不要躲在里面抽烟啊,我待会儿要检查的。”

像赤脚的人骤然套进太紧的鞋,连血液都凝滞不畅,她怎耐得住这种约束。当他又一次盘问:“你今天又偷偷抽烟了?”她按捺已久的脾气终于海啸喷发:“还轮不到你来管我。”虎虎地抽出一支烟,自顾擦燃,让他不知所措地沉在烟雾腾腾里。

许久,屋子里尽是他的哽咽:“抽烟损害健康,我才不让你抽的,你还生那么大气……你这么久没抽烟,家里干净多了,我还天天做清洁……我是为你好……”

她怔住,不自觉,环顾四周。室内一尘不染,阳光清香地奔腾,天空的蓝竟让她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她记忆中的天空,总隔了一面污垢处处灰蒙蒙的窗。她不自觉环他入怀,窗明如镜,深深映出她的泪痕。

白璧的微瑕,只因与生俱来,带着时光里永不可改变的记忆,是它的另一种美丽。而人世间,我们哪一桩恶习不是后天沾染?都曾是透明闪耀的玻璃,都曾映照蓝天,却在不知不觉间,沾满尘渍,却还骄傲愚妄地,以为这便是本来面目。

爱是无边的包容,有时,却也是坚决的不容,仿佛花园里的杀虫剂,或者一方柔软的抹布,以泪水、耐心和温柔的疼惜,轻轻拭去一切污垢,让生命净如明窗。

只是,这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课,竟然是由她十五岁的儿子教会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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