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时他已下定决心,明天就跟营长讲。可是凌晨醒来,缠绕终夜的犹豫重又袭上,这样好吗?营长跟他要好,常常到厂里找他聊天,豪爽的络腮胡子笑起来大幅地颤动,每次都说:“有困难尽管说。”他心里翻肠搅肚,却一次也说不出口。
雪越发下得紧了,一个陡然放晴的早晨,他起来,她早已坐在窗边,回头看见他:“嘿,你看那太阳,黄黄的,像个荷包蛋呢。”他整个人僵在已经冰冷的炕上。
他不是不想学雷锋,但是雷锋没结婚,也没有一个丑丑的二女儿,小脸红红,睡着了嘴还在叭唧叭唧,不知何时便惊醒,大哭起来。
他简直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害怕打仗的逃兵,在他嘴里你推我搡,谁也不肯先出去,出了口,也是那么轻,像是随时可以化在空气里。
营长答应得痛快:“要什么都行,明天来拿袋子来装。”
他却愣半天,仿佛听不懂,忽然中学生似地一个大鞠躬。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出了门,半路上,只觉得脚下越来越冰冷刺痛,他一低头才发现,他居然忘了换一双出门穿的厚鞋。
南方人本来就不十分适应北国天气,那零下几十度的严寒,又绝不是一双家里穿的轻便鞋可以抵御的,然而他心里念念的是,万一去晚了呢?
寒气沿着他的腿攀爬向上,仿佛树林里的杀人藤在捕猎它的猎物。他的脚底剧痛,漫漫长路,好似用利刃铺成,让他每一步都踉跄流血。茫茫雪野里,远远看见军营的轮廓,却好像是海市蜃楼的幻景,永远都走不到。
一把拉住营长的手,他喃喃:“热水,给我热水泡脚。”人已不支地靠在门上。
整个连队都乱起来,匆匆帮他脱鞋检视,又拿雪来搓脚——幸好没冻坏。营长急得跳脚,“你看你看,换双鞋再来嘛……”
他说:“是我心急。孩子没满月呢。”
营长问:“是儿子?”
他答:“不,姑娘。”
营长“噢”了一声,又问:“头胎?”
他的两只脚轮流收缩,咝咝吸气,“老二。老大也是姑娘。”
营长一跺脚,“丫头片子,也值得?”
他抬一抬头,“不能这么说,男孩女孩,还不都是我的孩子。”
那粗豪的汉子意外地愣住了,半天,习惯性地揩一把胡子。
那天他走的时候,带了一大块腌肉,一个毛扎扎巨型刺猬似的猪头,一捆带鱼,十斤鸡蛋……营长拎来一双石头般厚重的军用皮靴,还有一袋袋动物冰糖,“给侄女们吃。”
他推辞,“孩子们还小,不能吃这个。”
营长瞪一眼,“还不兴长大了?”
“咝啦”一声,他打了一个蛋,想想,又打了第二个,空气中充满荷包蛋的浓烈香气,他颤巍巍端到她面前,她俯下脸狠狠地闻了又闻,再抬起头,眼里全是流离星光……
三十年后,她的小女儿问她最心爱的食物,她毫不犹豫地答:“荷包蛋。”
而我,是他们的第三个、也是最小的女儿。那包晶莹剔透的动物冰糖甜过我们三姐妹的童年,那双军靴一直穿到我们都长大了,还没有坏。
当年他们在校园里种下的小树,都已长大成材,那浓绿的树荫,在我整个的大学时光里,一直温柔地笼罩在我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