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我会是谁的保险受益人,也不明白是谁出了事情,还没等我想明白这个。我又接到一个电话,这次是戒毒所打来的,声音很急迫:“石先生吗?我是南阳市戒毒所,沧女士昨天晚上自杀了。”
我咣当一下站了起来,椅子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接着传来你大哭的声音。父亲猛地站了起来,压低声音埋怨我:“你干吗呢?来生刚刚睡着。”
我一直没有和父亲解释你的母亲是谁?如今又在哪里,我只是说她很忙,过些日子以后就会过来。可是如今她再也回不来了。我跌跌撞撞地跑到里屋去看你,你正伸着四肢嗷声大哭,小脸憋得通红。我抱起你,把你的额头顶在我的嘴上,我不住地说:“来生,对不起。”
“来生,对不起。来生,对不起。”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对不起你,你并不是我的孩子。我几乎要跪到地上,你吓得更是大哭。
父亲过来抢走了来生,惊恐地看着我。
我双手伸出去,想要抓住什么,却知道眼前其实什么也没有。
赶到戒毒所后,得知你母亲是用宿舍木床上的一根铁钉完成了这场浩大的自杀。我这才明白过来,其实她一直没有看到希望,她一直都是想死的,就在把你托付给我的那一刻,也是存了必死的心,所以她才给你取名——来生。
你母亲从遇见我以来一直都在寻死,到今天,到最后用一根锈迹斑驳的铁钉慢慢地插进自己的颈动脉结束了这苦难的一生。她那生如其名的一世就这样被戒毒所宿舍内的鲜血淹没成永久记忆。我越想越是不能原谅自己,她在前一天晚上和我的对话,是不是更加决定了自杀。她想就算戒掉了毒瘾,又能怎样?
她死之前肯定一夜没有睡,在宿舍的桌子上放着厚厚的一封信,信封上面是你母亲的笔迹,纤细且有力,上面写着:石天明(收)。
你母亲很早就没有了亲人,在认识我之前,一直是一个人在城市的角落里漂泊。她的整个生命完全可以用颠沛流离来概括,她的死,并没有多少人悲痛,戒毒所里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所以戒毒人员对她的死习以为常并没有多大震动,很多人是受不了毒瘾的折磨而选择自杀。而她不是,她曾经在我面前抗过了那么多的难关,在戒毒所里的课程对她只是小菜一碟,她的死,不是惧怕毒品,而是惧怕了命运。命运让她失去了进退取舍的能力。
她何尝不想抚养你来生长大成人?她何尝不想做一个幸福安康的小女子?她何尝不想自己身边有一个喜欢的男子陪着她慢慢老去?
戒毒所的人员帮我料理了你母亲的后事,又把当时交的部分费用退到我的手里。他们已经没有任何责任,所谓责任其实也无从说起,一个人想死,你是无论如何也拦不住的。
我回家后抱了你到她的墓前,墓园很大,掩映在松柏林间。你母亲的墓在角落里,不是很显眼,但是有几棵大树环绕,是极其安静的地方。我想她是喜欢这样的,人一生动荡,死后一定是想安静地躺在那里的。你这个小人儿进来后,突然不再哭闹。滴溜溜的黑眼珠盯着我看一下,又回头看一下沧桑的墓碑。墓碑上镶嵌了她的头像,不是很端庄的那种,她笑容绽放,头发束在脑后,穿一个白色粉红圆领的T恤。她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双眼皮大眼睛,嘴唇微微翘起还有尖润的下巴。这是一个可爱俏皮的母亲。有阳光斜斜地打在她的脸上,墓后一片绿树葱荫。
你看着看着,突然转过头对我咯咯地笑。我蹲下身子,拿着你的手指抚摸她的脸。我想哭,竟然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你笑了起来。
你这个小小的人儿呀。
我还没有来得及打开你母亲给我留下的那封遗书,在回去的路上又接到素颜死亡的电话。
素颜竟然也死了。
素颜死了。死因是在黄河壶口旅游的时候意外失足跌进了急流中,等人捞上来,早就断了气。脸色青紫,肺部急缩,肠胃里没有进水,是一下子就呛死的,素颜在三年前就买了一份人身意外保险,保险的受益人填写了我的名字。
我麻木地接过保险公司递过来的巨额赔偿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来生,就是这样,短短几天,我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女人先后与我永别。一个是你母亲沧桑,在戒毒所用一根十公分长的铁钉插进颈动脉自杀。给我留下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就是你来生;一个是我在这未完的一生中爱恨交织的女人素颜,她在黄河壶口旅游时意外失足跌入急流溺水而亡,她在北京还有一个儿子等我去领养,那个已经三岁,在托儿所学会朝着女生的新鞋子撒尿的小家伙。
几天以后,我接来了素颜的孩子。
于是,这个夏天,我坐在大兴安岭最高处的一片平坦原野上,左手领着他,右手抱着你。慢慢地打开了你母亲给我写下的遗书。
老石:
老石,老石,老石。
我多么想一直地这么喊下去,一直喊到孩子都有一大堆孙子,然后我们一起含笑而眠。可是我等不及了,我也不想再等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一个人,我知道你这辈子也装不下别人了。
所以我就不等你,先走一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