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搂着她,远远地,是谁在唱,“……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
我好像有点懂得许仙了。谁能比一条蛇的腰肢更纤细,当她依偎,是一种缠柔,让人脱身不得,心迷神醉,越缠越紧,越陷越深。然而却时时刻刻记着,她不是同类,一切都是幻象,害怕会有祸患,会有不可测的事,会付出不能承受的代价。无端地,我觉得疲倦。
杨梅不明白我的态度何以会冷下来。我说:“我们回去吧,休整一下,也好上班了。”
家里高朋满座,烟气、麻将声、电视声、人声,混杂成网,有不少是跟我生意有关的人。如果是平常,我会坐下来细细跟他们应酬,但是我太累了。我去了燕西家,往她床上一躺,几乎立刻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有一瞬间我不知道身在何处。是傍晚,室内有种幽阴的气息,微光曲曲折折,静悄悄地,只听见厨房里高压锅“嗤嗤”地响着,满屋子布满了排骨汤的香气。我略略动一动,发现燕西也靠在我身边睡着了,眼镜也忘了摘,被子随意地搭着一角。
我小心翼翼地替她除下眼镜,俯身下去的时候,燕西翻个身,半个身子合扑过来,我嗅到一种既亲切又陌生的气息:黏黏的,却带着热度,微微地蒸腾着,非常的家常。我猛地醒过来:那是人的气味,也是每一个居家的味道。我突然搂住她,吻上她汗黏的颈背。
这将是我的家,燕西会是我一生的妻,我不要玫瑰与细雨、唇上的暗香,我只要这样的日子,简单的、庸常的,却是温热的、熟悉的。然而我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只要一步之差,我就将从此不能回头,永永远远地被摒弃在外,而本已胜券在握的生命棋局,会在刹时间一败涂地。
我紧紧抱住燕西,好像抱住未来生命惟一的保证。
我遂决定离开杨梅。
然而面对她时,我又不能。因为我的偏爱,她现在只穿最简单的圆裙,大团大团的裙摆,像初开放的云,看见我,她不施脂粉的脸上浮起真挚的喜悦,清素娇丽如一朵姬百合。她又喜欢玩我的手指,一根根数我的箩与箕,又细细读我的掌纹,给我算命,小小的手在我掌心缠绵不休,像个贪财的人在数金子,神色专注得近乎痴迷。
她抬起头,“哇,你的爱情线说,你这一生,只会有一个最爱你的女人,她对你会比任何人都好,会爱你一生一世。你信不信?”
她问我:“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我回不过神来,只“啊啊”搪塞。挣扎良久,仍然无以开口。
那边厢,我开始装修房屋,一家家店找燕西理想中的壁纸颜色,留意报纸上登的电器各项指标,订婚纱,恭听双方父母关于婚事种种细节的全部要求:大办或是不办,中式还是西式,间中协调——看《喜宴》,为那婚礼的无聊繁琐骇笑,没料到今天自己荣升男主角,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边厢,我反而与杨梅走得更密。好像一本借来的书,眼看着归期将近,再没有借出来的可能,因而贪恋地,不舍地,甚至带几分横蛮地,要多看一遍,再多一遍,记住每一个字每一幅图——书非借不能读,感情是不是也非借不能尽情享受?
为自己找借口:累,或者与家人意见冲突,都会情不自禁地去到她那里,听见她的脚步声轻捷地靠近,门开处,她细致的脸容在室内的幽暗里浮现,像一朵即时绽放的昙花。我随即拥住她,一路纠缠地热吻探摸,直到双双滚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