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默默地走在峭厉的夜风中,单薄的衣服不断地被掀起,空寂的校园里我们的脚步声像落叶一般黯然。
站在车站上,父亲突然说:“你们班主任都跟我说了。”停一停,“难道你就一点也不考虑自己的将来,也不顾及一下我们?”我想起我一落千丈的成绩,四处告贷的窘况,低头间,我看见父亲手背上松弛的皮肤,已隐隐有了黑斑,眼泪一下堵在了喉口。我哽咽着想说些什么,可是车来了,父亲匆匆地上了车。
轰轰烈烈的恋情,最终换来的却是身心俱疲,有什么是可以无限透支的呢?无论是时间、精力乃至于感情。我开始思索,我与绿晨是否可以更冷静更恬淡,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海。
电话里,他的声嘶力竭终于让我哭了,“为什么总是我去看你,如果你对我真心,难道就不能来看我?”那端忽然死寂。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正在教室看书,一个老乡冲了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快,快,绿晨在北京西站,再晚就来不及了。”拖了我就跑。我被拉得踉踉跄跄,连声追问:“到底怎么了?”
绿晨为了来见我,托了家乡的同学给他拍了“母病危速归”的电报,准了假,便直奔北京。不料人算不如天算,他二哥正巧打电话到军校询问弟弟的情况,三言两语下来即穿了帮。他二哥在总参任职,队长看他面上网开一面,说:“我给他二十四小时,回来就罢,否则军法从事。”结果绿晨刚下火车就被二哥截住,立即给他买好了最早一班去郑州的车票,绿晨却坚持要见我一面再走,双方相持不下,最后二哥勉强同意他打电话通知我到车站见面。
良久我才喃喃道:“我的天呐……”
掏空整月的生活费叫了出租车,却遇上了我记忆中最漫长的一次堵车。任我怎么心急如焚,那身前身后不断迂折的长龙只是缓缓地挪动着,一点点,离太阳越来越近,终于迎头撞上那西下的夕阳。我冲进候车大厅的时候,早就来不及了。
我颓然跌坐在长椅上,从喉里硬挤出声音,“我想坐一坐。”大厅仿佛沸腾的火锅,无数的声音、无数的形状、无数的气味,在翻滚燃烧,然而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我想坐一坐。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坐了多久,一小时?两小时?突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世界如此嘈杂,我想我听错了,却还是一点点艰难地抬起头——整个人呆住了。半晌,我霍然而起,“你,没走?”
绿晨向我绽开顽皮的笑。
他二哥一直把他押送上了车,等到火车开动后才离开,他却在下一站下了车,混上一辆进京的车。绿晨衣上满是折皱,眼中却是流动的火,“不见你一面就走,我不甘心。”
我不置信地望着绿晨,想说你真傻。却不自觉地哭了。在千人万人的大厅里我们紧紧相拥,我在心中暗暗起誓:这一生一世跟定了他。
而那时的我,并没想到,自此一生,再也没有实现诺言的机会了。
军法如山,绿晨被退学了。是怎样的晴空霹雳轰下来,让我不顾一切地奔去找他,却被他的家人拒之门外,“都是你,都是你害了绿晨。”那一方冰冷的门横在我的面前。是我害了绿晨吗?诸般往事席卷而来,难道我就不曾为爱情付出过高昂的代价?
我想对绿晨说:再参加一次高考,我会在北京等你。
然而再见绿晨,是在小城凄清的火车站上,他就要去云南当兵了。远远地,隔着他周围敌意的眼光,我的眼泪涌上来却又暗暗地回去,灯影摇曳里,绿晨有那样困惑的神容。在上火车前一刻,绿晨忽然转头,轻轻唤我的名字,轻轻地问:“爱情,是错吗?”
流年去去,我再也没有见过绿晨,我的耳边却时时浮起他最后的疑问:爱情,是错吗?
而我终于知道了。爱情没有错,错的,是我们。当我和绿晨倾尽所有来换取一场青春的恋情;当我们将生命中一切值得珍惜、应该慎用的资源付之一炬为了一刹那的焰火;当我们如最贪婪的赌徒,将最后的血本抛掷在命运冰冷的青石桌面上求一场大赢,却没有想过,连自己都完全输掉了,爱情又如何立足?
我会终生记得火车站的那一幕。那一刻,爱情如漫天落花,纷纷扬扬落在我怀中,也会永远铭记许下的誓言。然而如果岁月重来,命运仍给我同样的机会,我知道,无论是我,还是绿晨,都不会再犯这样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