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美的容颜(4)

两个月,六十天,一千四百四十个小时,她只剩了这么多时间了。他与她在生命里的结缘也只剩下这么多了。一直的一直,他以为他是拥有她的,却不知道,原来只是向命运银行借的一点光阴,现在银行的提款单沉甸甸地压在他面前,逼他还本付息。

而他一定要陪她这两个月,照顾她,安慰她,给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即使要付出一切。不要让她的临去,也像母亲一样的寂寞;不要让他的心里,再留下一个终生的负疚。

他一来就大声笑,大声说话,存心要吵得天翻地覆,“怎么又病了?吃坏了吧?……”然后乱七八糟地跟她说学校里的事、报纸上看来的趣闻,也告诉她,罗大佑出了新专辑,等她病好了他们一起去买;校园背后的小山学校准备铲平,等她病好了他们要赶快再去爬……“等你病好……”“等你病好……”他自己也没留意他到底重复了多少遍。他是决心要瞒她,瞒到死。

他的声音,比千军万马都热闹,而她只是静静地听着。他握紧她的手,俯身问她:“好不好,今年暑假我们去庐山,好不好?”

好一会儿,她静静地说:“我已经都知道了。”

只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他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忽然听懂了,刹时间五雷轰顶,“哗”地一声,泪流满面。

她不作声,只是轻轻地,像好久以前在秋深的夜行车上一样,抱一抱他,然后说:“你回去吧,你还要准备考试。”

“不——”他撕心裂肺地叫,“我要陪在你身边,我要照顾你——”

她打断他,“我不要你陪。你又能怎么照顾我?而且你还要考试。阿蒙,各人的十字架各人自己背。”

他几乎不讲理了,“我不管,我要留下来。”

她叹口气,“阿蒙,你到底要怎么样呢?你要我到死都记得,是因为我,才耽误了你?我也是现在才明白,你母亲当年的选择,难道你还不懂?死者长已矣,活的人还要接着活。你陪不陪我不重要,你的考试才重要。阿蒙,你回去吧,去复习考试,我,会陪你到那个时候的。”

他用颤抖的手捂住脸,却盛不住自己的泪。那样的泪,仿佛是直接从心里流出来的,剐心剐肝的都是血呀。

他不得不走,因为她要他走,也许这将是她对他最后的要求。她踉跄起身,在快到门口的时候,她轻轻叫住他,“阿蒙,不要哭。”

那便是他和她最后的道白。

他强迫自己坐在桌前,在纷乱的巨大的悲伤里定下心神复习,却不断地想到她在生死边缘的挣扎,刹那间泪流满面。一时的冲动,让他想去陪在她身边,陪她的分分秒秒,可是她已经转了院,而且不许任何人告诉他新的病房。他能为她做的一切,也只是,好好复习,考取研究生,让她能有最后的一丝欣慰。而她答应过的,她会陪到那个时候。

就这样,日日夜夜,在因为没有她而格外冰冷的校园里,在世界的尽头,他拼尽全力地复习着。在思想稍微空荡的刹那,眼前就会浮现出她,以及他的母亲。她们,都在陪他。

考试将近了,他睡得略微早一点。夜里,他忽然惊醒,仿佛看见一双哀痛的眼睛正渐渐远去,那是他父亲的眼睛。几年来没有得到过他的爱,却又一直爱着他的父亲。此刻,他终于明白父亲的选择和心情,但是,已经过去了,已经错过太多了,而所有错过的,注定要永远错过,就好像他和她。在黑暗中,他无声地流下泪来。

三天的考试终于过去,最后一门终结,卷子一交,他就向外冲,说不出的急切,他要去找她,他要告诉她,他,考得很好。

经过合欢树下,忽然起了一阵风,大堆的雪从树下扑了下来,落了他一身。他陡地站住,打了个寒颤,心头已然了悟。

是她,是她来告别了。

顷刻间,他泪流满面,耳边又仿佛响起她的声音,“阿蒙,不要哭。”

以后,又是很多年了。

他很少对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或者告诉任何人他的悲伤。她要的不是这个,她只要他好好地活下去。如果他在生活的进程中渐渐将她遗忘,她不会怪他;但如果他沉溺在悲伤中而荒废自己的日子,她反而永远不会原谅他。而他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为了他的母亲,也为了她,为了这两个他生命中最深爱的女人。

这一生,他最念念不忘的就是,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她,在他心中最隐秘、不被所有人知道的地方,他是如何深深地爱着她;而他此生惟一的无憾,便是那一个仲秋的黄昏,他曾遇见她真正的、绝美的容颜,并且永远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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