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哭(2)

他说:“你先回去吧。”

她摇摇头。

火车终于来了。隔一道车窗,好像隔了整个天涯,他的身影,像一粒沙,迷痛了她的眼睛。

火车启动的一刹那,他伸出头来,大声地喊:“我爱你,我爱你……”

渐远渐轻,渐渐听不见了。

她用双手蒙住脸,因为她哭了。

不,他并没有爱上她,她知道,虽然她宁肯不知道。在异地,在石油、荒原、陌生人之间,她是他惟一的悬系。漂泊的日子里,他要抓住一件永恒,而后呢,当花花世界重又展现在他眼前呢?

仅仅是寂寞而已,他需要温暖和关怀,他以为他爱上她,是因为他需要爱与被爱。

诚然她爱他,但是她也爱自己,从此,她不再给他写信。他的信如潮水一般涌来,她一概不拆,因为怕自己会心软。于是,他的信断了。

他就此放弃了吗?扪着胸中的痛,她想,也好。

然而真相是:他病了。

辗转得知这个消息,她第一个念头是:他的确爱上了她,被她拒绝,不能承受……

这可能吗?她苦笑。唯一可能的解释是:他以为所有人离开他,是因为他现在环境与条件太差,而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地爱过他,关注过他的灵魂。

她如何能让他这样认定?

在他凌乱的单身房间里,熟睡的他有一张稚气的脸。而在户外,有她从没见过的、最广阔的雪原,正在一点点融化,纤瘦的水流四处流淌。一时间,她仿佛看到一张泪痕模糊的脸。

他的青春稚嫩如种子,而这正是他生命中最长的一冬,如果一定要有雪,呵护他度过寒冬以待早春,就让她做雪,用自己的冷守候他的暖。然后,在春天,有谁能听见雪哭的声音?

如果爱情的本质就是痛苦,那么,她甘愿受伤。

他醒来后,她低声说:“我答应你。”

以后每天下班路上,她是那个看信不看路的人。每一封信,他告诉她:他设计的图纸投产了;领导破格提拔他当主任了;他写的论文发表了……而最后一封信说:“我调回来了。”

握着他的信,走在路上,正是初夏,天空隐隐带点灰紫,路旁所有的合欢树都开满了花,和风轻轻地来又轻轻地去,合欢纤细的花丝纷纷洒洒,拂了她一身,一天一地粉红的雪。这明明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夏日黄昏,她却在抬手间,揩到自己脸上冰冷的泪。

无端地,她想起许久以前的一个冬夜,她在等候末班车,夜越来越深,她没有带表,不知道现在究竟几点了,不知道末班车是过去了还是尚未来,或是根本就没有过。

走下火车,他的第一句话是:“以后可以长相厮守了。”

长相厮守,谈何容易。

远隔的时候,他们是分别在银幕前后看电影的人,虽然是同样的剧情,同样的进程,但是当他们在一起交流心得时,才发现,他们看到的每一个画面都不相同。

相处的时间越长,他们越是发现彼此的距离。他竭力地要做一个完美的情人,来弥补他们的距离,但是,世上还有什么距离比爱与不爱之间,更遥远的呢?

她明白他的苦痛,他所不明白的是,他的苦痛就是她的苦痛。

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所谓相忘,也就是雪融成水,了无痕迹吧?

分手的那一天,有着大片大片的阳光,他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

良久她说:“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

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她伸出手,掌中有满满一握的阳光,仿佛永不融化的雪花。这一刻,她真切地领悟到,四季轮回的天理。

相识,是天空有朵雪做的云;相爱,是雪落黄河静无声;而离别之际,也就是下一个春天的开始。

在这浩渺的时空中,如果缘分注定要流转如四季,她不悔做一段雪哭的声音,为这世上所有终究要弃所有人而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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