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莹刚送完浦生回家,就发现院子里的虞美人开了。那鹅青色的低垂的蕾,蓦然开了,露出柔柔的、可以绕在指尖的那种花瓣。浦生在临上飞机前对她说:“我在大陆先待上个半年,看看发展机会,然后来接你和强尼。”嘉莹心里淡淡的,她熟悉这话的口气,十五年前他先来美国留学,分别时也是这样说,只是那个时候还没有小强尼。晚上,强尼已经睡下去了。嘉莹在院子里荡秋千,那开放的虞美人,在月亮底下,好像一个女人,穿着低低的圆领衫,露出美丽的锁骨。
嘉莹还是跟平常一样领着强尼去邻居玛格丽特家学琴。强尼已经会弹那首好听的《绿袖子》了。嘉莹走到他的背后,这钢琴是用上好的桃心木做成的,幽幽地闪着亮光,一下子就照见了嘉莹的样子。她的脖子是细长的、优美的,让玛格丽特觉得这尘世间的一切烦恼原本只配长到嘉莹的脖子底下。但是,现在嘉莹的眼睛里也有了忧愁。强尼的琴课上完了,玛格丽特送他们出去。在沉沉的暮色里,为嘉莹叹一口气,她真的不明白卡特瑞街上的中国女人都怎么了。
这街的转角处是娜珊的家,门前那辆苹果绿的绅宝换成了暗灰的宝马。她半年前刚刚跟去大陆两年的丈夫离婚,她家门前只要换一辆车,玛格丽特就知道她又新换了男朋友。她走在马路上,常常喜欢去摸自己那长长的、垂下去的头发,好像是在摸一袭富贵的大氅。她告诉玛格丽特:“我已经永远没有真心了,我这一生,就好比是一幅华丽的油画,但是挂在油画后面的那根钉子是松的。”
玛格丽特的对面是莉敏家,她的窗帘总是半垂着,餐桌上放着一只水晶花瓶。她的丈夫在大陆有五年了,据说生意做得很旺,莉敏已经在家附近买了好几幢房子了。可是,他们就这样分离着。莉敏是个不动声色的女子,就好像此刻如果餐桌上的那只花瓶倒翻了,她也会不动声色地把它扶起来,没事人的清理干净桌子上的残花败叶。有一次,玛格丽特走过她的门前,发现那只花瓶里面的鲜花早已换掉了,只有一把干燥花在瓶子里枯枯地站着。
浦生感恩节回来过一次,又匆匆地回大陆了。玛格丽特在街上碰到过浦生,大半年没见到他,他的精神气是越发地好了,只是眼神总有些心不在焉。玛格丽特听浦生讲英文,那感觉就好像米饭还是米饭,但是中间是夹生的。不像嘉莹的英文说得像一条灵活的小鱼,可以“吱”的一声顺着水滑过去。
快临近圣诞的一个下午,玛格丽特请了嘉莹、娜珊和莉敏到家里来喝茶。娜珊一看见嘉莹就说:“你几时跟浦生回大陆?”嘉莹回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已经半年了,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一个城市落脚呢。”娜珊捏着那只玫瑰瓷杯小巧的柄儿,一挑眉毛:“浦生说不定外面有女人了。”莉敏立时扯了一下娜珊的袖管,对嘉莹说:“你不要听她瞎说。”嘉莹抚摸着铺在膝上的那块绣花餐巾布,淡然地说:“我自己的事自己弄得清楚。”
玛格丽特看到这情形,故意把话头岔开去:“前几日在翻那本喜福会,真想不通为什么那个女人会把自己的两个小孩子抛弃在路边。”娜珊立刻回道:“如果是我,一定不会落到要逃难那种下场。”莉敏眼神从那松脆的柠檬糕上转回来,瞥了一眼娜珊,说:“其实,这是最好的结局了,否则小孩子和大人都不一定活得下来,做人还是要有理智。”嘉莹仰起头:“我也想不通,那女人为何要这样做,我是到死都要抱着那两个孩子不放的。”玛格丽特看着她面前的三个女人,娜珊裹在西洋红的漆皮小夹克里,那里面的妩媚好像是跌到井里头那样空洞。莉敏穿着一件上好的浅棕色的羊绒衫裙,但是脚上的那双黑靴子却在默默地嘲笑它上头的那件衣裳。只有嘉莹是安然的,藕荷色的短装里露着洁白的、缀着花边的衬衫,她整个人好像是游到了湖中心的一只白天鹅,然后回过身去,无声无息地看着岸边。这三个女人里,玛格丽特最喜欢嘉莹。她心里想,她们中间,只有嘉莹是有灵魂的。
玛格丽特突然很想去看看原来自己住的那幢房子。娜珊、莉敏和嘉莹都不知道,玛格丽特,这个寂寞的钢琴教师,曾经结过一次婚。她沿着卡特瑞这条街走过去,穿过一个小公园,那房子还在那里,侧面的那个小铁艺门也还在,它还是那么精巧,好像是一个故事的封面。玛格丽特知道,那小铁艺门的背后,曾经盛开过无数的虞美人。那个时候,她知道比尔外面有女人,但他每次回来,却还是若无其事,用手去搂她的肩膀。她常常一个人到院子里去看虞美人。那高傲的花,开在细长的根茎之上,开在凄凉与屈辱之上,浓重的红色顺着一朵虞美人的叶尖滚落下去,另外一朵虞美人又接着开了。它们开在玛格丽特的面前,好像月光下呐喊的精灵。玛格丽特想起,嘉莹的院子里也有这样的花,心里居然宁静了。
有一天早上,玛格丽特发现嘉莹的房子前面插了出售的牌子。再看见嘉莹和强尼的时候,她淡淡地说了句:“我离婚了,强尼跟我。”嘉莹伸出手去牵她儿子,眉宇间是安详的,玛格丽特看着嘉莹,有些心疼,也有些安慰。
嘉莹的房子卖给了娜珊,她把嘉莹的院子改成了日式庭园,里面的虞美人消失得不生一丝涟漪。